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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在碰到我的最後一刻輕輕調轉了方向,沿著我身側虛劈過去,
我卻依然受了驚,手微微一抖,茶水濺落在我腳邊。
【刀劍無眼,寧大小姐,】
慕言臨握著我為他做的劍,沉聲一字一頓道。
【你要小心。】
彼時的我沒有絲毫防備,更聽不出他話裏的抗拒,
聽到這話非但沒有後退,
還刻意迎著他的劍鋒,
端端然上前一步。
那是錯覺嗎?
那一刻他看著膽大包天的我,眼中,分明也閃過一分失措。
而我無忌憚地直視少年的目光,笑著說:【怕什麼?反正你又不會真的傷我是不是。】
少年沉默不語,沒有搭理我,我卻隻當他性子清冷。
誰讓他曾經那麼真摯地同我說過,他會娶我。
現在想來,他其實明明已經在那些時日給過我明顯的提示了,
他對我說過【你回江南吧】
而我不解其意,隻是笑著說不。
而今,我卻也不想回江南了,或許在那裏,房瓦依舊描繪著千年煙雨,碧塘風荷也仍然,可再也沒有我的家了。
我心口驟痛,從夢中大汗淋漓地轉醒過來。
張遠江老人家依舊坐在我的身側,臉色蒼白,額角也滲出豆大的汗珠,看起來分外不好。
我悚然一驚,費力地爬起來,一邊輕輕搖晃他,一邊低聲喊他:【老人家。】
張遠江睜開渾濁的眼睛,望著我,緩緩道:"姑娘,別費勁啦,老骨頭知道自己不好,這是快要死了。"
【什麼!】
我低聲驚叫起來,
當即艱難地爬起來,
不防在牆上蹭了一下,
單薄衣料抵不住十二月的嚴寒,皮膚被刮破了一塊,我忍著痛。
【老先生,你萬萬胡思亂想。我這便去叫人——來人啊!】
【姑娘不必擔心,老朽隻是想起了一些過去罷了。】
不比我的驚慌失措,張遠江抬手捋了捋自己稀疏的胡須,淡淡地笑。
【其實我入獄前,我的小孫女就沒扛過大旱,餓死了。】
我愣愣地望著他,張遠江老先生繼續道:【寧姑娘,不知道你可曾聽說過,我們江南那邊還有個小風俗。
女孩子出生,身上必要佩戴一塊玉,鎖玉,就是鎖了鬱,這輩子都安安康康的......
我第一次見著你就發現,你和我小孫女兒其實長得特別像......】
我聽到張遠江老先生長長的歎息聲,似乎還透著一份惋惜。
他抬起顫抖的手指,將貼身藏著的一塊玉佩遞給我。
【所以,這是我孫女兒當初的玉,我想給你。】
我的手有些微微顫抖,卻還是伸手接過來。
【忠義王府曾經於我有恩。
大旱的年份裏,若不是你父親曾接濟過我們一家,或許我們早成了荒年中幾具餓殍。
寧家如今雖然敗落,可我有幸在這裏遇見你,是非自在人心,你卻也切不可覺得此生無望。】張遠江老人家的目光裏充斥著慈祥和藹,緩慢閉上了眼睛,
【好好兒......活下去。】
我僵立在原地,手裏緊攥著那塊玉佩,感受著它傳遞給我的力量,心底一片冰涼。
——很多年前慕言臨對我說,他會娶我。我守著這個誓言,追趕了他很多很多年。
後來我發現,他不是性子涼薄,隻是當真對我無意罷了。
卻也沒想到這個人間除去最愛我的父兄,還有人想要我活下去。
仿佛是一線緣分冥冥中由天意介引著,牽絲掛縷起我最後的微弱希望,讓我在無盡的荒涼中,找到力氣活下去。
半月後。
不知是因為什麼,
我突然被特許從牢房中放了出來,
甚至可以在院子裏四處走動。
我雖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深明如今外界的一切都和我無關。
手握老先生的那塊玉幾日,我已經燃燒起了一點想要活下去的希冀,
若是這世間還有一個人愛我,我便可為這力量捱過漫漫長夜。
隻是,
院子所遇見的周圍下人都喜上眉梢,言語間盡是快意。
不再有哪怕一個人記得當年我這一出生就備受寵愛的大小姐寧佩瑤。
我也不免好奇,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
隨意在院子中走了幾道,我也漸漸摸清楚了消息,原來是今日攝政王大婚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刹我有些意外,身子也莫名發了冷,握著玉勉強借了一分力,渾渾噩噩,不知道走到了何處。
直到我突然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這才發現原來是我走到了湖心亭旁的弄玉小築。
小築如今也是喜映新裝,
眼見處都是大喜之日的紅綢與彩帶,
紅燭高照著,亮麗的紗垂地,拖著一分柔 軟,
直叫人看得眼花繚亂。
而內裏,紅浪千層,香雲瀲灩。
雲霧白 皙的手臂正環著慕言臨的脖頸,
美人笑起來如花一般燦爛,聲音也軟如早春三月的星子,聽得人酥酥柔柔:
【阿臨,你怎麼弄這麼大排場啊?若是落了有心人口舌那可該如何是好?】
慕言臨一襲紅袍,腰係金龍紋帶,一雙鳳眸瀲灩生輝,低下頭吻她的眉眼,那樣柔情似水:【你是我唯一的妻子,誰敢置喙?】
雲霧低下頭,躲著慕言臨,女子嬌嗔的笑傳出來,軟而嬌:【你真是的......】
我站在湖畔,望著那一對璧人,暖色的燈光將東欄雪都映出了一片柔和,
連帶著整座小築都如春天一般,豔溢又香融,
那麼切實可見的幸福,離我似乎觸手可及,
若不是我知道,慕言臨今日的成績都是建立在我父兄的屍骨,我整個忠義王府的白骨上,恐怕我真得被感染了。
一想起這個,我幾乎不能控製心間的冷,
隻感覺覆蓋的地麵的雪一瞬間似乎穿透了我的身體,
將無盡的寒風都揉進來,帶著一股澀痛重重地劃過。
往事不堪憶,我卻不由想起了我和慕言臨第一次見麵的時間。
那時他還是沒什麼權勢的世族少年,分明孑然一身,沒有安身立命的底氣,卻滿眼倔強,渾身都是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