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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時,慕言臨喜歡的那個丫鬟雲霧總是提著籃子跟著我。
看我撒嬌打滾讓哥哥舉著,接著在他強壯的手臂中努力抬高脖頸,伸直手臂去夠家中那棵梔子樹最高梢上的花。
然後在少年慕言臨縱馬穿過青野,來到我庭前的屋簷下時,笑嘻嘻地遞給他那枝梔子花,看他的眉目從不耐煩轉為柔和。
我曾經那麼喜歡逗他笑。
他那樣溫潤儒雅,卻總是冷漠的,
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我以前覺得他大抵是一顆落入凡間的耀眼星辰,
卻又不屑於與凡俗的人為伍。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嫁給了他,他一定會把我寵壞的吧,
我一定會像所有公主那樣被他捧在手心裏疼惜。
可是......
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看向他,眼神平靜而又坦然,再度問了一遍,這次冷靜得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你為何不殺了我?】
慕言臨扣著我的手臂有一刻失去力氣,目光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不過很快就在我冷冷的逼視下重新揚起了頭,淡漠道:【雲霧和你有從小長大的情分,再加上她生性善良,不願意傷你,本王便如她所願,留你一命。】
我看著他,冷意越來越深,"那你為何還要來見我?"
"你是本王的囚犯,本王為何不能來見你?"
我聽出了他語調的譏諷,心裏一時澀苦到極致,麵上的笑卻轉往辛辣,出言諷刺道:【王爺權威無限,掌管一方百姓,難道還能管得了是非人命嗎?縱然今天來見了我,你便不怕我尋死嗎?】
【寧佩瑤!】
不知被我哪句話戳中了神經,
我話音剛落,慕言臨突然又掐住了我的下巴,
我犯了疼,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而他卻突然俯下身子來,在我怒而疲倦的目光中一字一頓,
重新恢複那喜怒不形於色的神態。
【你若是敢尋死,你父兄的屍身就隻能去亂葬崗做孤魂野鬼,本王一輩子都不會給他們下葬。】
我的父兄......
他一句話無疑戳中了我的死穴,我頭暈眼花,拚命咳嗽起來。
腦海中盡是父兄的回憶。
江南荷花曳曳,清漣漾漾,他們帶我看過春野十裏風光;
塞北漠漠風沙,黃昏飲馬,他們教我如何使用紅 纓獵槍。
我怎麼能讓他們死不得安息。
我艱澀出聲。
【我......自不敢忘。】
他鬆開手,我跌坐在地上,一股寒意從腳底躥到頭頂。
"本王還有事,告辭了。"
慕言臨說完,便轉身離去。
我呆坐了很久,直到天黑。
張遠江老人家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他張開枯木一般的雙臂,將我扶起,拍掉身上的塵土,低聲道,【姑娘,我都看到了。】
【謝謝老人家。】
【姑娘】
老者歎了口氣。
【其實,老夫之所以在這裏,也是因為江北那一年大旱,我為了撫養小孫子,不得不去幹了偷盜的營生。】
我怔了一怔,看向老人家。
【被江北官吏逮到了這裏,後來時月變遷,他們也漸漸忘了我這把老骨頭了。】
張遠江望著那扇小小的窗。
【人世多得是這些亂七八糟的無常啊,我多少懂得一些。
寧姑娘,若是想哭,不妨在老頭子這裏哭一場吧。】
挺直的傲骨茫然地坍縮了下去,我蜷縮在牢房的一角,
眼中再度浮現起那日忠義王府血光漫天。
終是如了老人家言,一時失聲痛哭。
張遠江輕拍著我,溫言哄道:【好姑娘,睡一會兒吧。】
許是大限將至,夢裏我重溫起了舊事。
夢中我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重新回了忠義王府安置在江南的舊宅。
江南也並不總是詩詞裏寫的那樣日日清朗。
遇到雨季,江麵總是起煙,一片片罩著霧。
如今想起那一闕畫麵,竟然隻剩下濃暗的天空,以及滿天厚沉、推移著慢慢挪動的烏雲。
可是那時候我為什麼沒有發現這樣的天色並不那麼美呢?
而慕言臨卻最喜歡在那樣的天下練劍。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他。
少年的身形還單薄,身姿卻分外筆挺,劍法更是飄逸瀟灑,劍澤的光芒閃爍如流星,劃破天際,留下一條亮白的痕跡。
那時的我實在傻,隻消望著他的側臉,就覺得整個世界在他麵前仿佛都黯然失色。
我站在門口,他轉身凝視我,他的臉龐如雕塑,精致絕倫,一對眸子似是凝了墨水,又似是染了寒霜,年歲還小的我不僅看得有些癡了。
他就那麼看著我,薄唇微動,似乎說了什麼,聲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響。
想來可笑。
我竟然在那時對他那麼追捧,他所做的一切我看著都可愛。
連帶著他整個人都成了我心上用力捧著的一顆朱砂痣,容不得別人說半點不好。
似乎上天看到了我對他的瘋狂,他也一段時間眼中有我的影子,曾捧著我的臉,許下過看似真情滿滿的誓言。
他那麼說:"我會娶你。"
我心跳猛地漏跳半拍。
而後,記憶迅速縮減,
我們的身形飛速長大,少年的身姿清減許多,麵龐依舊是不惑地動魄驚心.
卻早已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多了成年男子的成熟和凝銳。
後來他受聖命北上,我便也求著哥哥,拋下了了我最愛的江南,
逐著那一方黃沙,隻帶著我最信任的丫鬟雲霧,
跟隨慕言臨,一路逆著車轍北上。
是以我也記得塞北的景。
慕言臨喜歡在黃沙中騎著戰馬馳騁,他外出之時,我就坐在哥哥給我安置的府邸中,抱著一卷書翻看。
若是實在不放心,我會打發雲霧外出看一眼他。
卻沒想到,最後會是雲霧,和他那麼一個結局。
有時,慕言臨也在孤煙中練劍,用的是我雕刻給他的木劍。
我手中持著一杯熱茶,滿眼帶著歡喜,
一邊笑一邊上前,想把茶遞給他。
誰知道少年手腕翻轉,一柄長劍橫劈而來,險些將茶杯砍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