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什麼味兒,怪難聞的。”
說話的女子坐在皇後下首第一張椅子上,滿頭點翠,富麗堂皇。
“不知道本宮不能吃薑嗎?剛才送茶的是誰?”
我連忙跪下:“娘娘恕罪。”
“你是哪裏來的,如此不懂事,貴妃娘娘身懷有孕,薑是熱性的,孕婦吃了容易上火,加劇胎兒躁動,不利於安胎。”她身邊的大宮女斥責我道,“你們做事竟如此不小心。”
“娘娘恕罪。”雖然我記得......但我知道,這時不要去尋根究底,認罪最為重要。
“罷了,你就去屋外的院子裏跪上半個時辰吧。”沈貴妃看都沒看我一眼,一雙白嫩的手隻顧撥弄著她頭上那名貴的步搖。
屋外還在下雨。
雨水順著發絲流下來,滴入衣衫。
不消多時,我已是渾身冰冷。
驀地,頭上的雨消失了。
我抬頭,看見一把明黃色的傘。
“犯了什麼錯,大雨天在這裏跪著。”他的聲音很好聽,聽著像春日的風,完全不像外麵說的那樣。
“回皇上,臣女做事不當心,受罰也是應當的。”我低頭,額頭靠在石板上,因為跪久了,又加上淋了雨,此時,一陣眩暈,差點倒下去。
他伸手扶住了我,將我扶起。
“你是商懷民的女兒?”
“回皇上,是。”
“你叫什麼?”
“我叫商早。”
“陳知白與我提過你,他似乎不是這樣稱呼你的。”
他認識陳知白?我抬起頭來,撞進一雙幽深的眸子裏。
“回皇上,陳公子與我熟識,平時叫慣了小名罷。”
“你小名叫什麼?”
“阿央。”
他還想說什麼,長了嘴,卻又忍了回去。抬腳往裏麵走,走了兩步,回頭來看我:“貴妃娘娘脾氣不好,你日後躲著她點。去換身幹衣服,別杵在那裏了。”
我看著他走進了正殿,聽見裏麵的女人們紛紛問安。
我還在想他的那一雙眼眸,還有他與我說的那麼多話。
陳知白,昨日陳知白到底為什麼失約呢?
但我沒那麼多時間去想。
因為換好衣服,我還要繼續去前殿伺候。
前殿別宮的娘娘們已經散了,隻帝後坐在窗前閑話。
皇後看見我,笑著叫我去。
“商姑娘剛來就受委屈了,本宮......”她說到這裏,略略停頓,看向皇上。
皇上卻不接話,隻麵無表情地低頭看著手上的信。
過了許久,皇上陰沉沉地說了一句:“沈於瑾是活膩了,他們沈家都活膩了。”
語氣平常,就像在說這隻螞蟻活膩了一樣。
我猜,他手中的那封信一定是某個眼線送來的密報,大概是沈大人在登州如何目無法紀,或是如何口出狂言。
皇上這就動了殺心,全然不顧沈貴妃還懷著身孕。
我突然意識到皇宮的可怖,帝王的可怖。
方才雨中傘下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消散全無。
(5)
就這樣,我在宮中的日子,像無波的古井,一日日地過。
母親來過信,說父親知道了我進宮的事,說他會想辦法求皇上放我出宮的。
我對這皇宮,從起初的厭惡,抵觸,害怕。
漸漸的變成了熟悉,萬物都不再有什麼新奇,尋常了。
後宮中女子多,到了花朝節這一天,平時死寂的後宮一下子熱鬧起來。
陳妃李妃早早就跟著皇後去禦花園裏祭拜花神了,還有淑嬪她們。就連平時囂張跋扈的沈貴妃,也帶著小宮女們去了禦花園,說是摘些新鮮好看的拿回宮去,就算是對花神的敬重了。
話很離譜,但沒人敢反駁。
未央宮裏隻剩下我一人。
入畫回來取皇後的披風,看見我在我那小角屋外的廊下擺了一張凳子坐著看書,高聲叫我一同去湊個熱鬧。
我擺手:“前幾日吃壞了肚子,疼了好幾天了,入畫姐姐饒了我,讓我偷個懶休息休息吧。”
“就你會偷懶。”入畫笑罵,“那你少在日頭底下看書,沒得看壞眼睛,將來你老了,可不得了。”
“那我便不老,永遠不老,永遠都這麼大。”
“呸。”
入畫走後,宮中又隻剩我,還有兩個掃地的小黃門。
我勾著身子繼續看書。
忽然,光線被人遮住。
我以為是那兩個小黃門,正要埋怨。
抬頭一看,卻是皇上。
“皇上恕罪。”我撲通跪下,膝蓋生疼,也隻能忍著,不敢呼痛。
他抬手:“你起來吧,上回見你就是跪著,這回又要跪,怎的,你是喜歡跪?”
我不敢反駁,隻是低著頭。
“你這會兒有別的事沒有?”
“臣女無事。”
“來,陪朕下一局棋。”
他叫人將棋盤擺到外麵來。
外麵光影斑駁,微風習習,他與我對麵落座,難得地笑了一笑:“你父親回回不給朕麵子,讓朕輸的一敗塗地,朕今日定要在你這裏找回場子來。”
我給他沏了一壺茶,我也笑了笑:“必是父親年紀大了,皇上讓著他,否則皇上這般英明,若真願意,自是能殺他個片甲不留的。”
他笑著看著我,不說話。
“你倒不像你父親那個火爆脾氣,是個好說話的。”
他不知道,我原先在家時,也是風風火火的,動輒呼天搶地,要麼就是大哭大鬧。
可是就在他下旨要我進宮的那一天,我知道我要和以前的自己告別了。
我必須和以前告別。
他的每一著棋都是淩厲的,他凝神細看,分析棋路的時候,不像個帝王,倒像是茶館裏那些消磨時間的讀書人。
他長的很好,尤其是一雙眼睛,像是能洞察人心。
“商早,你大膽,這麼看著朕做什麼。”話雖是斥責,聲音卻帶了幾分笑意,“你看什麼呢?”
“回皇上,臣女隻是好奇,想細看看真龍天子長什麼樣。”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他將最後一子落下:“你輸了。”
我看了一眼棋局,站起來屈膝道:“輸給皇上,並不丟人,不是嗎?”
他挑眉,滿臉得意,拍拍手掌,朗聲大笑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