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著那個錦緞小盒子一路回到戲班裏,趁無人的時候打開一看。
那小盒子裏靜靜躺著一對鴿子血耳墜,豔麗奪目,華貴不可方物,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這玉料並不常見,我唱戲十餘年,見過達官貴人無數,能戴上鴿子血飾品的貴婦人寥寥無幾。
我哪裏敢戴身上,隻得趕緊包好,找了隱秘的地方藏好。
三日後,我在戲台上唱《紅娘》。
恰是第七折,唱的是張生害相思病,得了崔鶯鶯的詩文,才好了起來。
一對佳人,月夜相聚,纏纏 綿綿。
我扮作崔鶯鶯,華彩滿麵,眼波流轉,蓮步輕移。
“紅娘扶我緩步來,抹過西廊傍小齋。一片相思未了債,羞羞答答口難開。”
台下最正中的位置,坐著周翀鶯鶯和薛萬崇。
我掃視一眼,和薛萬崇的目光相接。
他今日穿了一身挺括的駝色大衣,頭發後梳,露出英俊的五官,輪廓鋒利。
尤其是他的那一雙眼,晦暗深邃,如墨如海。
叫人不敢正視。
我唱畢,作低頭含羞狀,和扮作張生的人相攜退下。
今日的戲唱完,我在後台卸妝。
剛把滿頭珠翠卸下,還未來得及清理臉上的油彩,便聽見眾人一聲聲的叫喊。
“薛老板。”
“薛老板好。”
我從鏡子裏朝後看,薛萬崇走了進來,還隨手拋了一些碎銀給那些人。
“都退出去罷。”
那些人得了薛老板的好處,吃吃笑著,眼神在我和他之間轉了幾圈,露出些曖昧笑意,都掩笑退出去了。
一時之間,房間裏很是安靜。
“薛老板,今天怎麼有興致來後台尋我?”
我一邊慢悠悠抹去臉上的油彩,一邊問他。
薛萬崇向來不喜歡擁擠的地方,往常聽完戲都是候在大門外的黃包車上。
“今日不是要喊你去別館的,所以直接來尋你了。”
薛萬崇點了一根雪茄。
我把油彩都擦幹淨,這才扭身看他。
“那薛老板今日有何指教?”
“紅萼,你想去滬城嗎?”
薛萬崇呼出一口煙,朦朧煙霧裏,他的眉眼隱隱約約帶著些風霜。
我一怔,有些不解。
“怎麼,你是要去滬城談生意嗎?”
薛萬崇搖了搖頭,“不是,我在滬城也有一座別館,在租界裏,很安全。”
我仍是有些茫然。
薛萬崇走近一步,微微俯身,深邃的眼睛看著我。
讓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某種大型猛獸盯住一般。
“津城,不太安全了。”
“什麼意思?”
我顯然猜不到他的想法。
在我看來,津城離王都很近,又有軍隊在此駐紮,哪有什麼不安全。
但是薛萬崇表情嚴肅。
“如今幾方勢力拉鋸,局勢雲波詭譎,你留在津城不安全,所以最好跟我南下去滬城。”
我聽了微微皺眉,正想說什麼,薛萬崇又道,“我不會害你,你一介女子,難以保全自己。”
我低頭把玩著他送我的血絲玉鐲,過了一會兒抬起頭。
“多謝薛老板記掛我的安危,隻是我不能就這樣跟你去滬城。”
我平靜地直視著他,不卑不亢地說著。
“我是亂世裏的薄命人,當時年幼無依,幸得戲班班主留我,讓我學戲,才不至於餓死街頭,如今戲班才有起色,我不能忘恩負義,撇下他們就離開。”
薛萬崇把雪茄摁滅在桌子上,拿出一袋子東西塞進我懷裏。
沉甸甸的一袋子,我差點沒拿穩。
“紅萼,這裏是一袋子金條,你藏好。”
我呼吸一窒,我向來知道他出手闊綽,但是仍然被震驚。
“既然你不肯跟我走,那這東西你收好,說不定日後能用上。”
說完後,薛萬崇深深地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總之,你往後多保重。”
我看著他大步離開的身影,不由得歎一口氣。
我知道薛萬崇是好心,但是我賣身契還在班主手上。
倒不是我認為薛萬崇不舍得給我贖身的錢,而是我在戲班裏待了十多年,都有感情了。
薛萬崇說津城要不安全了,我也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我原想著去送一送薛萬崇,沒想到他走得急,等我找上門去,門童說薛老板已經不在了。
我謝過門童,塞給他一點碎銀。
半個月後,津城突然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騷亂。
騷亂的原因,大家說什麼的都有,有說洋兵趁夜來襲的,有說軍閥相互傾軋的。
整個津城充滿山雨欲來的氣息。
言論越傳越烈,夜裏時常能聽見槍炮聲,叫人心裏沒底,白天裏出門的人都變少了。
不得已之下,戲園子隻能閉門謝客。
但戲班上下幾十張嘴要吃飯,沒有人聽戲便沒有收入。
光靠班主一個人可撐不了多久,剛開始煮的大鍋飯裏還配兩三樣菜色。
待過了一個月,便頓頓是鹹菜就饅頭了。
從一日三餐變成了一日一餐。
大家雖然吃不飽,但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沒幾個人抱怨夥食不好。
為了抵抗饑餓,許多人便使勁兒灌水喝,然後鎮日躺在床上睡大覺。
我見狀幹脆用攢下的錢贖了身,跪下來給班主結結實實扣了幾個響頭。
班主歎一口氣,把我從地上扶起來。
“紅萼,我當年是親自把你領進門的,你那時候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也是個可憐孩子。這麼多年來你兢兢業業學唱戲,如今也唱出名聲來了,我也不能太自私把你扣住,你往南去吧,憑你一身唱戲本事,一定餓不死。”
我看著班主兩鬢斑白,一時之間有些惻然。
我再三謝過班主,然後離開了白鶴戲班。
我去了車站,烏泱泱的人群嚇了我一跳。
看來大家都覺得津城不太平,都要往外走。
我好不容易買到一張去滬城的票,然後擠上幾乎滿員的列車。
我隨身的東西不多,身上一點首飾都不戴,全都收在小小的手提箱裏。
金條銀元我怕賊人惦記,於是一部分貼身藏好,一部分細細縫在衣服內側。
長長的鳴笛聲響起,列車緩緩駛出站台。
我托著腮看向窗外,看著記憶中熟悉的城市慢慢遠去。
我有些張惶無措,不知前路如何。
又想天無絕人之路,隻要到了滬城,總有活下去的辦法。
想著想著,我起了困意,便倚在窗邊閉目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我再睜開眼,窗外已經夜色深濃。
我有些內急,把手提箱往座位底下藏好,然後起身去洗手間。
從洗手間出來,還沒走兩步,列車便熄燈了。
我摸黑往前走幾步,卻突然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抵在了後腰處。
“別動,否則我就捅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