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平穩前行,車內,我安靜地坐著。
“唱戲幾年了?”
薛萬崇漫不經心地問著,輕輕轉動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回薛四爺,我七歲那年進了戲班子學唱戲,如今滿打滿算有十三年了。”
“可有婚配?”
“薛四爺說笑了,紅萼一介戲子伶人,哪裏奢望什麼婚配。”
我好似聽到什麼笑話,嘴角露出淡淡嘲諷的笑。
“倒也不必這麼說,如今娶名角兒的可不少。”
“別人命好,我可不敢奢望,就隻盼著能多唱幾台戲。”
我說完後,薛萬崇沒有再說什麼,兩人一時無話。
自那日後,我便經常接到薛萬崇的帖子。
薛四爺出手闊綽,戲班老板數錢數到手軟,自然樂見其成。
戲班裏其他人隻有眼紅的份,紛紛說我走了運,日後是要進薛家大門的富貴命。
我聽了隻是無謂一笑,大名鼎鼎的薛家可是這麼好進的?
薛萬崇作風老派,不喜歡迪廳之類的場所,於是經常邀我到別館,聽我唱戲。
一日,我唱完戲後,薛萬崇忽然問我,“紅萼是你的戲名嗎?”
“不,其實是我的表字。”
我喝一口甜湯,聲音很輕,“我原本姓溫,家母起了名叫溫華蕊。”
“那你怎麼會入了戲班子?”
“家父去得早,家母後來生了病,窮困潦倒,幸得戲班老板收留,給我一口飯吃。”
“是麼,那我也可以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
我聞言愣了愣,“薛四爺又說笑話。”
“怎麼是笑話,我可認真得很。”
薛萬崇放下酒杯,眼睛盯著我,深沉如晦。
“隻要你答應,我就立刻為你贖身,然後八抬大轎抬你進門。”
我不敢和薛萬崇對視,微微扭頭,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
“薛老板家大業大,排隊想要嫁的千金多的是。”
薛萬崇沒再說話,隻是視線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如有實質。
我內心有股子蒼涼。
唱戲的行當,風光是在台上的片刻,哪有幾個正經人家會娶伶人戲子。
我七歲學唱,九歲登台,多少起起落落都看遍,風光寥落,如雲煙過眼。
世人都說,戲子無情,因為一旦動了情,都是粉身碎骨。
托薛老板的福,戲班老板見了我總是笑得殷勤極了。
也是,我在他眼中如搖錢樹托生,大略是薛老板給了他不少銀元。
一日,我如約趕往薛老板的別館處。
剛一進去,便見一個眼生的中年男人和薛萬崇坐在一張圓桌上。
對方穿一件西式西裝外套,裏麵是挺括白襯衫,看起來就是商人的派頭。
見了我後,薛萬崇對我招手。
“紅萼,過來叫人,這是滬城華洛珠寶行的周翀周老板。”
原來是做珠寶生意的滬商。
我踩著細跟的瑪麗珍鞋走過去,盈盈一福身。
“紅萼見過周老板。”
那人上下打量我,目光直接放肆,末了撫掌大笑。
“好一個妙人兒,薛兄真是豔福不淺。”
薛萬崇正抽著雪茄,聞言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笑。
“哪裏有周老板風流,聽聞你都娶了四房姨太太,真是坐擁齊人之福。”
周翀摸了摸手指上碩大的翡翠扳指,笑得好不得意。
“托家中夫人的福,不曾爭鬧不休。”
我微微抿著唇,乖順地在薛萬崇身邊空位坐下。
這才發現周老板身邊也坐了個女子。
對方看起來二十出頭,極是年輕,燙著時下最時髦的波浪發,別著珍珠發卡。
穿剪裁講究的修身旗袍,脖子上掛著沉甸甸的珠鏈,手腕上更是玉石叮當。
那人朝我俏皮一笑,露出整齊細白的貝齒。
“這姐姐真好看,我叫鶯鶯。”
我淡淡一笑,“鶯鶯妹妹也不遑多讓。”
薛萬崇和周翀聊生意場上的往來,我並未有什麼興趣。
心裏也明白,在這樣的場合,美麗的女人不過是裝點而已。
我靜靜坐在一旁,當一樽安靜的花瓶。
鶯鶯倒是性子活潑,她麵前擺了一大盒精致的糕點,還熱情與我分享。
“紅萼姐姐,這糕點滋味極好,你快嘗嘗。”
我看見那盒子上有徐記糕點的字樣,那是城裏一家老字號的糕點鋪,價格高昂,是專門討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歡心。
我拈起一塊桃花酥,輕輕咬了一口。
滿口酥香,內餡綿甜,確實當得起那金貴的價格。
哪怕就這麼一小塊,就抵得上苦寒人家一日的餐食費。
薛萬崇和周翀聊了半晌,我在一旁囫圇聽了個大概。
那周翀是特地來找薛萬崇拜碼頭的,畢竟在津城這地界,薛萬崇跺一跺腳,城中都要震一震。
他們談及最近緊張的局勢,又說起最近外商的往來。
我斷斷續續聽著,之前隻知道薛萬崇有軍職,但是不知道他竟然在政商兩界都吃得那麼開。
我垂眼喝一口香茗,手腕上的血絲玉鐲晃了晃。
薛萬崇權勢越大,對我來說越安全。
我倒是樂得其見。
畢竟這年頭的戲子伶人,都靠達官貴人賞飯吃。
苦寒人家,吃飽飯都是奢望,哪裏有多少閑錢去聽曲兒呢。
薛萬崇最近點我點得勤,我自己也得了不少銀元。
我向來花銷不多,便統統都攢了起來。
想著哪一天在台上唱不動了,便用攢下的錢給自己贖個自由身。
然後再用剩下的錢買座小院子,安度餘生。
這便是很好的結局了。
就在我捧著茶杯走神時,忽然聽得薛萬崇叫了我一聲。
“紅萼,這周老板說沒聽過戲曲,你便隨意唱一段吧。”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道,“那便唱一折《紅娘》裏崔鶯鶯的唱段吧。”
周翀極為捧場,從兜裏摸出一個綠寶石戒指,拋到我麵前,那寶石綠瑩瑩的,透光度極佳,一看便價格不菲。
“今天我有耳福了,都說聽戲要有添頭,寶石配佳人,我看正好。”
我不敢接,朝薛萬崇看了一眼。
薛萬崇點點頭,“收著吧,周老板財大氣粗,你好好唱便是。”
那鶯鶯也拍著手笑,“對啊,紅萼姐姐你盡管唱便是。”
我收下那枚綠寶石戒指,款款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起手定身。
“紫燕單飛甚可憐,深閨寂寞又春殘。含情 欲說心中事,鸚鵡簷前不敢言。”
一唱畢,又緊接念白。
“奴家命薄,自幼父母將我終身許與鄭恒,雖非心願,怎奈母命難違。那日花園偶見張生,實指望得配此人,終身有靠;不料母親悔婚。這且不言,適才長老報道:張生在書齋愁病交加,想是為了母親悔婚之事。哎!母親,事到如今,叫女兒何以為人?正是:憂愁無人述,相思隻自知。”
我話音落下,周翀便叫好。
“好!好一句憂愁無人述,相思隻自知!”
鶯鶯也高興,“紅萼姐姐唱腔極美,我倒是聽不夠了。”
我笑了笑,坐下來。
“你若喜歡,改日去白鶴戲班聽我的戲,我給你留最好的位置。”
“那說好了,我一定去捧你的場!”
這邊廂我和鶯鶯約好,那邊廂忽然被人視線籠罩住。
我扭頭一看,是薛萬崇正看著我,眼神晦暗如墨。
我一怔,就見他塞給我一個錦緞包裹的小盒子。
“賞你的,回去後仔細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