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的第二年,謝逾白終於立沈丞相之女沈嬌嬌為皇後。
他命人將顧聽風捉到跟前去,無不嘲諷地冷笑了一聲。
“從前不知是何人為了你這閹人而拋棄朕,死活不願意當這皇後,如今後位成他人之物,她卻也把你拋棄了,你說,她蠢不蠢啊,她如今定是躲著不敢見你我。”
謝逾白說的是我。
但他說錯了。
他自己才是個蠢蛋。
否則怎麼會將親自賜死我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
謝逾白恨我。
整個燕北都知道。
我娘親本是皇宮裏最低賤卑微的洗腳婢。
一朝得先帝寵幸,一躍成為宮裏頭最風頭無兩的女人。
短短數月直接封妃。
這無疑打了王宗貴族的臉,尤以先皇後為首,常日裏變著花樣折磨我娘親。
先帝不理後宮之事。
故而我娘親雖有妃名,但私底下依舊是個卑賤的洗腳婢。
輕則為皇後洗腳,重則連在孕中也得在雪地裏跪上整日。
後來娘親生下了我。
先帝知曉我是個女孩,一眼都未來看過,他有數十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女孩並不算後,先帝認為他沒有可傳衣缽的後人,於是他更加勤勤懇懇地在後宮內播種。
至此,我徹底娘親失勢。
我們曾過過一段非常難捱的日子。
先皇後善妒。
折磨隻是她在後宮裏頭打發時日的玩意兒。
她沒有子嗣,把我們這些女孩兒都記在自己名下,養在自己宮裏。
她最討厭我。
因我娘親貌美,而我遺傳了我的娘親。
她故意差人要將我推到池塘裏淹死,是我命大,竟然抓到岸邊又滑又濕的石頭。
她見弄不死我,又惡作劇似的在我的吃食中下毒,可我早就不敢吃她賜下的食物,她便捏開我的嘴強行要灌下。
門外在此時傳來先帝的聲音。
今日十五。
他不過照例來探望先皇後,卻意外救了如螻蟻的我。
先皇後喜笑顏開地迎上去,獨留我在角落頭瑟瑟發抖。
先帝飲盡一盞茶,才看到我,隨口誇讚,“皇後,這孩子你養得好啊,倒是辛苦你了。”
帝後感情並不算和睦。
嚴謹點說,他們隻要一見麵便會吵上一架。
先帝因先皇後母家位高權重不敢廢後,先皇後敢怒不敢言,同時間,又默默藏著對先帝的愛意。
他們年少夫妻,大約從前也是有恩愛的時候。
至先帝誇讚之後,先皇後便會有意無意將我帶到闔宮宴會上。
而我於一次秋獵中,第一次見到謝逾白。
他是先皇後母家大哥的嫡子。
彼時還不姓謝,而姓江。
我低眉順眼地跟在先皇後身後,隻聽見有人在喝彩。
掩不住好奇心,略微一抬頭,便瞧見有數人騎馬衝去山裏,在枯樹枝椏的空隙中來回穿梭,隨著利箭破空而出之聲,激起陣陣驚慌失措的雀鳥。
不多時,那幾人便昂首挺胸地出了林間,馬上皆掛了數隻獵物,而最多的,正是領頭的少年郎。
年紀看著輕,眉目間卻有淩厲之勢,麵對眾人的稱讚喝彩,隻微微頷首以做回應,隨即快步走到先帝及先皇後跟前行禮。
先皇後連忙獻寶似的地拉過我的手,溫和介紹著,“朝念,這是江逾白,是母後的親侄子,你想要玩什麼,快和他說。”
因先帝在,她才會如此親昵。
我怯生生地說不想,卻被她偷偷捏著胳膊,重複問了一句,“朝念,你想玩什麼?”
聞言,江逾白才略微抬頭看我。
古井無波的眼眸劃過,莫名帶起一絲嘲弄。
我吃痛地指著馬上的那把彎弓,“母後,兒臣想學射箭。”
先帝立即大笑了起來,直誇我是個頂有趣的女孩兒,別的公主都愛彈琴繡花,獨我想學射箭。
先皇後喜上眉梢,正要讓我跟著江逾白去學射箭時,先帝攔下她,“來人,去取朕的射月弓來送給朕的朝念。”
射月弓是當年先帝做太子時,在外征戰所用。
又沉又重,足足有我半人高。
先皇後為討先帝歡心,勒令我必須在七日內學好射箭。
而在那七日,是我那段時光裏,最不願意回憶的日子。
江逾白被先皇後留在宮內。
他並不愛說話,大多數時候隻在旁邊冷冷看著我搬弓開弓。
後來似乎看不下去了,才與我說了第一句話。
“為何一定要用射月弓學射箭?”
我明白他為何疑惑。
射月弓太重,我又無根基,甚至連開弓都成問題。
可是皇後勒令我七日要學好射箭,她的學好射箭,用的並不是單純簡單的弓,一定是陛下禦賜的射月弓。
我知不可一蹴而就,但是不學會,隻會讓我和我娘親過得更慘。
我娘親身子不好,吃穿用度全靠宮裏頭的例銀。
好容易先皇後因我最近頗得寵,沒有再克扣娘親的例銀,我必不可能再因為做錯事,連累到娘親了。
千言萬語,隻化為一句,“江哥哥,你可以教教我嗎?”
江逾白晦澀地垂眸看我,似是輕笑了一聲。
右手虛虛將我攏在懷裏,左手握住我拿弓箭的手,將弓箭抬到合適的位置,隨即搭箭、扣弦、拉弓,緊繃的手指輕輕一鬆,利箭破空正中靶心。
動作一氣嗬成。
他附在我耳旁輕聲道,“朝念公主,記住這種感覺,我再教你一次。”
我渾身僵硬地不敢動。
身後的人,與我相識不過一日,卻可以如此自然地靠近一個極盡陌生的女子。
我的腦袋亂糟糟的。
可江逾白已經再次搭箭,迫使我集中注意力,“你可還想討皇後歡心?”
我點頭。
“那便拿出你的誠意來。”
話音一落,利箭再中靶心。
江逾白讓我每日起碼都要紮兩個時辰的馬步,更讓我拿著竹條糾正我拉弓時的發力點。
不苟言笑的同時,又變戲法般的給我好吃的桂花糕。
“謝謝你,江哥哥。”
我垂著眸,無不感激道,“等朝念日後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少年平淡冷漠的臉龐,難得有些笑意,狀似打趣道,“怎麼?送我十車桂花糕?”
“若江哥哥願意,二十車也可以!”
可我沒有等到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