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商人答應老鴇第二年的這個時候會來續上萬金,但等了一年,等來了亂了的世道。
聯合蠻人反了的蘇家軍愈打士氣愈勝,他們高歌猛進,從北邊直指長安。
不過一年,大宋的土地已經被蠶食鯨吞,所剩無幾。
聽說朝中遷都求降的聲音不斷,本就是風燭殘年的老皇帝一時抵擋不住直接倒下了,倒在了蘇家軍打進長安的那一天。
我記得那天亂極了,兵馬聲一直不斷。香雲樓裏的姑娘們也亂糟糟的跑作一團,我和阿梨站在二樓垂眸往下看,阿梨開口問我。
「姑娘,我們要跑嗎?」
「跑?跑到哪裏去?」
我搖了搖頭,回頭看向阿梨。
「蠻人和宋人,沒什麼兩樣的。」
「生或者死,也沒什麼兩樣的。」
我笑,遙遙地就聽見前頭街上傳來的驚恐的喊叫聲。
阿梨有些急了,抓著我的手搖擺。
「姑娘,我早聽說那些蠻人每每打入一座城那都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見到那些姑娘媳婦的也都是不放過的!我們!我們還是藏一藏!」
我搖搖頭,指著二樓的一個房間。
「那是老鴇的房間,她的床下有一個堪堪能躲下一個人的小夾層,阿梨,你躲進去,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姑娘!那你!」
這一年來,我的心裏第一次生上一股子衝動,這種人才有的感情好像在一瞬間讓我回到了人世。
好像我不在香雲樓。
在我的右相府,在那一堂夫子的課上,蘇問楓小聲同我說。
「這糕點燙口,你慢些吃。」
江雲旗好像才回來。
我抬起眼睛看向阿梨,發自內心地笑了一下。
「阿梨,我終於可以死了。」
金石鐵馬聲由遠及近,馬上就要進入香雲樓了,我狠狠心,把阿梨往房間裏一推。
撕心裂肺地吼,嗓子都出了劈開的裂聲。
「別出來!」
「阿梨!你若是當我是小姐,就別出來!」
最後一瞬,我看見她臉頰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好像又裂開了,裏頭鼓湧出汩汩鮮血。
血。
我摸著自己的臉。
我的臉上濺上過很多人的血,我父親的,母親的,兄長的,還有蘇問楓的。
我總覺得我該恨他。
如果不是他們蘇家,我們家不會到今天的下場。
我每每想恨他的時候,卻隻能想起他落下的頭顱最後看向我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為什麼就是沒有我呢。
我穿著紅紗飄衣,站在香雲樓的二樓圍欄上閉上了我的眼睛。
烈馬嘶鳴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我張開了我的雙臂。
江家的女子,便是死,也要死成一柄風雨中的軍旗。
縱身一躍。
等待我的卻不是劇痛和解脫,而是身下的一聲悶哼巨響和耳邊的獵獵風聲。
我被一個人抱住了。
他穿著蠻人軍士的長毛披被,不知道是什麼動物毛發墊在了我的身下,在這寒冬裏頭暖和得讓人覺得發燙。
我睜開眼看去,卻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一年前死在我麵前,頭顱和身子都分開的蘇問楓。
抱住了我。
模樣還是我在記憶中反複描摹了千遍的樣子,謙謙君子,文質彬彬。
但穿著蠻子軍服的他看著我,嘴邊揚起一點兒笑。
「就這麼等不及?」
我認得這抹笑,在我還是少女的那些青蔥歲月裏,這抹笑讓我魂牽夢縈了很多年。
但此時此刻我卻隻恨他。
我恨一個從地獄回來的人。
「蘇……蘇問楓……」
我呢喃,他卻搖了搖頭,把我輕輕地放在了他騎來的金頭大馬上。
「我不是蘇問楓。」
「我叫蘇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