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嫁給了我從小就喜歡的小公爺蘇問楓。
那一天,他死了。
我家是文官清流,這一代位極右相,蘇家卻是武將世家,公侯之府。
蘇家老太太總想讓後輩擺脫刀尖舔血的日子,便把這一代的嫡長子送到了我家的私塾念書。男子女子隔著一道簾子,我從小就偷偷用朱筆勾起簾子看他。
好看得緊。
劍眉星目,眼下還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丫鬟們同我說蘇問楓是世家公子裏頭最好看的一個,這我不好評判,因為除了家中的哥哥弟弟之外,我就見過他這一個小公子。
他當真是好看。
蘇問楓瞧見我看他,也笑,從邊上的書盒裏摸出一塊用牛皮紙包著的桃花酥給我。
他壓低了聲音說話。
「下堂了再吃,別叫夫子瞧見啦!」
「蘇問楓!」
他又被夫子點起來罵了,白發蒼蒼的老夫子氣的眉毛胡子亂跳。他被罵得低下頭看著我偷笑,而我的掌心正躺著溫溫熱熱的桃花酥。
我自小就不樂意讀書,但因著抄書多了,久而久之就練了一手的好字。哥哥弟弟們都笑我,說我會是有史以來頭一個抄書抄出來的書法大家。
我不服氣,可哥哥弟弟們都打不過,我隻好揪住邊上跟著一起偷笑的蘇問楓的耳朵。
「你笑什麼!」
「哎喲喲,小姑奶奶,你快放過我,疼啊。」
「你還笑不笑我了!」
「不笑了。」
我那會兒總覺得蘇問楓不反抗是因為他打不過我,可大些了才知道,蘇問楓是蘇家劍法的第一傳承人,滿長安的子弟沒幾個能在他手上走過三招的。
他就是讓著我。
「寫字這樣好,給我寫副字吧,我給你磨墨。」
「你給我買柳記的桃花酥,我就給你寫。」
「好。」
他笑,用修長的手指抓著磨石給我研墨。
「寫什麼?你的名字?」
「不要!不要我的名字!」
蘇問楓看著有點兒著急了,他托著腮幫子隨手一翻。
「要這個吧。」
「宿昔青雲誌,蹉跎白發年。」
好悲的詞,我看他一眼,他漂亮的眼睛裏還是帶著淡淡的笑意。
蘇問楓,你常在笑什麼呢?
下了夫子的課,有著哥哥弟弟的陪伴,我還能和蘇問楓說上兩句話,可這個呆子好像鑽進書裏頭去了,我總是要叫上兩遍他的名字他才能回頭看我。
「蘇問楓,蘇問楓!」
「做什麼?今天和記做的油酥我才沒有給你買,還記仇不成?」
「誰記仇了,我哪裏有那麼貪嘴。」
我瞧他,走路的時候一雙手無意識地碰在一起,驚雀一般,我的臉上飛上兩抹緋紅。
春風揚起,小女的帕子吹上了花園青鬆的高處。
我是心悅蘇問楓的。
他看著我的眼神卻總是躲躲閃閃,腹中有話卻不開口似的。
夜深人靜時我與貼身丫鬟阿梨問,阿梨捧著自己的臉衝著我笑了又笑。
「姑娘不知道,這才是君子呢!」
「你們怎麼都說他好。」
「蘇公子長得好功課好,家世也好,又與姑娘自小一起長大,你們呀……」
我紅著臉,不叫阿梨接著說下去了。
春闈很快就到了,三月的長安到了夜裏頭還是涼。
我母親嘮嘮叨叨,說蘇家是武將世家,幾代沒出過一個讀書人,這進了貢院裏頭的東西怕是備不齊整,親自拾掇了一份,叫阿梨帶著小廝送到蘇府上。
家裏的哥哥笑說母親待蘇問楓比待他都好,母親沒有反駁,隻是笑罵著叫我不要偷懶,好生同家裏的姑子們學女工。
對蘇問楓好,是因著我,為了我。
蘇問楓是一舉考中的,甲榜的探花。
聽說蘇家老太太高興得快要暈過去,兩個大夫連番施針才搶救回來。
他的謝師禮和求聘的禮物是一起抬到我家的。
那天的長安街十五裏,滿滿當當,自蘇家至江家,成了一條流淌的紅綢長河。
當時滿長安都說,蘇家的小郎君高中探花,又與青梅竹馬的江家嫡女定情,是一雙良人佳佳喜,前途無量,運道非凡。
蘇家老太太更是穿著自己的誥命服,進宮向皇帝討來了一封賜婚書。
天子賜婚,太子觀禮,哪怕放在世受隆恩的簪纓世家中,這也是無邊的榮耀。
那時候大街小巷談論的都是我和蘇問楓。
他們說蘇家的聘禮十五裏,江家就陪了二十裏的嫁妝,連皇後都送了一套珠釵給這姑娘。
這個姑娘就是我,江雲旗。
出嫁那一日,我是全長安城都豔羨的女子。
但就在拜堂的時候,邊疆急信,鎮守邊疆三代的護國柱石蘇家軍,勾結蠻人。
反了。
蘇家被判滿門抄斬,株連三族。
而蘇家嫡子蘇問楓當庭反抗,被禦林軍先行斬殺在喜堂之上。
死在了我的麵前。
我的探花,我的小公爺。
我等了十年,他終於變成我的郎君,卻成了滿堂血腥之下的第一具屍首。
而與蘇家曆來交好的江家,也落進了連坐的深淵裏頭。
我那時候才切身明白,什麼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
過往的那些榮光,那些諂媚的笑容,都可以變成刺過來的利劍,紮進人的血肉裏頭還要轉一個圈兒,叫你流出來的血止都止不住。
那一陣夜不能寐的日子裏,我偶爾會想起蘇問楓被斬殺時看向我的眼睛。
那雙點著淚痣讓我念了十年的眼睛裏頭蓄滿了疑惑、憤怒、驚恐還有悲傷。
我呢。
我好像沒有從那一雙眼睛裏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