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
耳邊響起整點報時的聲音,晚上十點,外麵天色漆黑,秒針移動聲細微,如同小貓呼救。
咬咬牙,我看了眼手表上他所在地,拿走落灰的車鑰匙。
「學校,東,一百米......」
我念叨著手表上他所在位置,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今年是寒冬,風刃生生割皮肉。
我渾身僵冷,有舊傷的膝蓋隱隱刺痛,腳下卻不敢停。
他讀高中時,有些孩子看他成績好,又見開家長會時他位置總空著,就起了壞心眼,使壞孤立他,最終起了爭執。
那天他鼻青臉腫回到家,我嚇壞了,哭著問他怎麼回事兒。
第二天,學校那些被他打的孩子家長們找上門來,他仰臉擋在我身前,那些爛菜葉和臭雞蛋幾乎都砸在他身上。
為平息那事,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沈家,跪著求父親出麵,讓那些孩子放過他。
「沈楚言,你永遠都在惹禍,從沒給家裏爭過什麼榮耀,沈家養你這個廢物有什麼用?」
父親的謾罵在耳邊打轉,一句句同利刃般刺入心肺。
我父母是有名的音樂家,可我在音樂方麵卻始終平平無奇,自幼被逼迫學音樂,到最後,卻隻會提起畫筆,畫幾幅他人看著荒唐的畫。
我跪在地上,聽父親的指責,又在夜裏人們都休息後,悄悄離開這個冰冷的家。
「言言姐,你怎麼了,腿受傷了嗎?」
看我一瘸一拐回到家,他急忙扶住我,見他關心我的模樣,我心裏一切哀怨苦澀頃刻淡去,膝蓋久跪的刺痛好似一瞬消散。
我沒說什麼,隻輕輕掐了掐他的臉。
「我沒事。」
腳下一停,身旁那棵樹上唯一一片葉子悠悠落下,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在這一瞬,我突然意識到,在多年前,我自己早已打碎了第一個誓約。
「小和哥哥,你等等我嘛!」
女孩嬌媚的聲音隨風傳入耳中,我下意識側身躲在一旁樹後,小心翼翼探頭望向聲音來處。
謝柏穿著今早我遞給他的黑色衛衣,還是那張俊朗的臉,隻是身旁多了一個女孩,看二人模樣,十分親密,像是多年好友。
「小和,小和?」我喃喃著重複。
謝柏向來不願提起曾經那段過往,自從謝和柏變成謝柏後,他就像是忘了曾經一樣。
但因為我與他親近,他總讓我叫他小和。
「言言姐和別人不一樣,在你這裏,你說什麼都好,我都聽。」
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小和,隻屬於我和他之間的稱呼。
女孩緊緊攬著他的胳膊,半個身體靠在他身上,因為兩人身體貼得太近,女孩的唇總時不時蹭到謝柏的衣服。
謝柏雖臉上有些不耐煩,身體卻沒躲避,一直順從女孩撒嬌耍賴。
這應該就是昨天他衣服上唇印的主人吧,我攏了攏衣服,用冰冷到快失去知覺的手探入衣中,貼緊心臟,我卻沒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出生就帶著病症,自幼被父母嫌棄,人生二十餘載,我好似一直在世苟活,存在無人在意,連心跳聲都這麼微弱。
唯一能夠取暖的,那個有謝柏在,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如今,我有點不敢回去了。
「小和哥哥,我就是說幾句重話,咱們以前不就這樣嗎,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意識到女孩就是一直和謝柏分分合合的女孩,我愣了會兒,嘴唇輕顫。
「明天咱們社團有活動,你可一定要去啊,你去了,我這些姐妹才想去!」
實在被女孩纏得不耐煩,謝柏不耐煩回答。
「再說,沒事兒就去——」
謝柏聲音一頓,忙向身前走去,又在樹後停下腳步。
我因快跑幾步心臟微痛,捂住心口,坐在車中,看到謝柏低頭看向手表皺眉疑惑的模樣後,我仰頭靠在車椅上,眼前漸漸升起霧氣。
明天是十五,十五,我逃出家的第一天。
我與他相遇的第一天。
我們自相遇第一年就約好,每月十五都會提前開飯,每人做一道菜,相互談心,就當慶祝新生。
以往每個月,我身體不好,他都是提前兩天寫好菜譜,在十四晚上備好菜。
高中他住校,十五那天他都會請假,我不會做菜,身體又隨著年齡增長,一日不如一日,每次我都提前約好,帶他出去吃。
前年開始,他漸漸忙起來,經常靠我提醒才能想起來。
我知道。
他已經快忘了。
逃似的跑回車裏,再趕在他回家前匆匆回去,生鏽的鑰匙打開門鎖,暖氣撲麵而來,掃去一身冰冷。
「小和?」
我站在有著微暗燈光的客廳,輕輕喚他的名字,除了鐘表秒針滴答聲外,一片寂靜。
下意識打去通話,隻有「用戶正忙」的提示音。
坐在沙發上,我抬頭看著懸掛在牆壁正中間的老式鐘表,覺得自己和它一模一樣。
一樣的孤獨,日複一日的沉悶。
僅靠著電池維持生機,如果哪日沒了供給,時針就再不會轉動,在那時才知在世分分秒秒都十分可貴,卻再也無用。
因為它不適合承受過深的愛意,它隻適合被世界拋棄,被人遺忘。
我也是。
4
「回來了,小和。」
謝柏被我嚇了一跳,一片寂靜中,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格外清晰,對上他的眼睛,他笑容有些勉強。
「言言姐,你是不是來我學校了?今天我見手表上顯示的行走記錄,你到過我學校附近。」
我沒扯謊,點了點頭,又因為不知道怎麼開口,我下意識用指甲狠掐手心。
我知道,他對我真心。
一切我都看在眼裏,但我是命數飄搖的人,我不敢對他許諾。
這五次誓約,更像是我和老天爺的鬥爭。
人總渴盼愛,又懼怕愛,是極致矛盾的動物。
我生在富貴之家,曆經親人好友冷眼,觀遍名利場的勾心鬥角,又被這副充斥疾病的身軀扼住喉管心臟,但我仍舊想找到一份心安歸處。
他年輕,是閑不住的性子,與我這個已花瓣枯焦的花來說,他是被太陽偏愛的青鬆。
「小和,我是長者,總會擔心你。」
這話在這十年裏,他已聽過無數次,再聽一次,也不過是有些厭煩的「嗯」一聲。
「最近在學校裏認識了什麼人嗎?今天我看一個女孩和你很親昵。」
他又是那副神色躲閃的模樣,但被我點明後,他的臉可疑的紅了紅,像極了青春期男孩情竇初開的模樣。
可愛,又鮮活,像掛在樹上水靈的蘋果。
我攥緊手心,勉笑看他。
「嗡嗡——」
桌上的手機屏幕亮起,我下意識看去,看到一條新消息。
衛晴蘭:小和哥哥,可別忘了明天的事兒哦。
下一秒,他伸手拿走手機,磕磕絆絆地說。
「現在隻是朋友關係,就是之前喝醉了,不知道怎麼把你和我的事兒和她說了,總被她提起,我不好意思總冷待她。」
「嗯,對了小和,明天——」
「明天要是沒事兒,言言姐也不用等我,我——怎麼了?」
我話說了一半被他打斷,他正低著頭不好意思地嘟囔,卻在抬頭那瞬瞧見我有些紅潤的眼眶後,突然愣住了。
「沒事。」
我低頭,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第二誓約:不多情。
「那就好,明天言言姐早點休息,這幾天我看你總是半夜裏畫室燈還亮著。」
「嗯,我知道了。」
他推開臥室的門,站在門口看我,笑著說,
「言言姐,我喜歡你。」
我抬頭看向他,緩緩笑著。
「嗯,我知道。」
第二次了,謝柏。
那幅畫,也差不多快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