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院子時,我看見雪地上一道細瘦黑影。
是惜雪,她靠在牆邊等我。
眼盲了,她伸長脖子,靜聽腳步踩在雪上的輕響。
一瞬間我被狠狠擊中,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姐姐?姐姐?是你回來了嗎?」惜雪摸著牆出來找我。
我立刻擦幹眼淚抱住她:「我在這兒,我們走,出去自立門戶。」
為了惜雪,我必須強撐下去。
淩府上下幾百口子,隻有玫重和嬤嬤忠心耿耿地跟著我。
外麵的世道比我所設想的更艱難。
我缺錢,舉步維艱。
隻有過去跟我教過的幾個貴族女學生願意幫我。
我很感動。
因為我的名聲徹底臭了,從過去的「謫仙才女」變成不知廉恥的「惡婦」。
我深知她們家裏的長輩都認定我品行不端,不允許她們跟我往來。
但她們還是偷偷湊了些錢,半夜送給我。
患難見真情,隻有女子願意幫助女子。
男人都落井下石,不斷找上門來,眼裏閃動占有欲,花言巧語地騙我說想娶我為妻。
有郎峻廷的前車之鑒,現在我已經完全不相信男人。
為了躲避他們的騷擾,我決定離開京城。
為避人耳目,天還沒亮時,我們就背著大包小包出發,像是進行一場見不得人的逃難。
蒼藍天幕上星光微緲,我想起《詩經》裏那句: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寔命不猶。
我回身看向巍峨的京城城樓,莊嚴起誓:我一定會活得更加強大,有朝一日我會錦衣歸來,把欺辱過我的人通通踩在腳底。
三個月後,涿州城,我還一事無成。
但我積累了失敗的經驗。
我明白自己不適合種地、也不適合織布,唯一能繼續嘗試的是賣糕點。
因為我曾在眠雲閣教授女學生烹飪之藝,我擅長做精致糕點。
比如滇紅玫瑰糕、蜜浮酥奈花、雪芬茉莉餅。
那些食材太昂貴,如今我隻能用最質樸的米麵粗糧,努力摸索出最符合大眾口味的糕點。
糧食是我親自下鄉買好背回來的,日頭毒辣,我步行二十裏地,雙腳被磨得起泡流血。
玫重跟在我身後,累得輕輕啜泣:「小姐,咱們歇歇吧。」
我轉身拿走她右手的糧食袋,幫她分擔重量。
為了賺錢,三個月裏我扛過鋤頭,拿過鐮刀,我這紙糊的身子沒有倒在田壟裏,還在頑強生存著。
我全靠一腔不屈服硬撐,天天起早貪黑,終於研究出最適合賣給平民的糕點:豆漿芋泥糕。
原料是黃豆和芋頭,地裏隨處可見,收購價格低。
我、玫重和奶娘分工明確,奶娘搗泥,玫重磨黃豆,我調製豆漿。
豆漿的滋味是點睛之筆,添加蜂蜜、豬油、香葉枝......豆漿美味,芋泥壓餓,價格不貴。
我把這種糕點做到了極致,反複調製配方,確保滋味妙到毫巔,每個吃過的人還想再吃第二次。
接下來一個月我隻買這種糕點,走街串巷地賣。
努力到極致,便贏得毫不費力。
每日不過兩個時辰我就賣空了三擔豆漿芋泥糕,賺七八十貫銅錢。
放在過去,這點錢不夠我買根珠釵。
現在我心態平穩,賺到錢先為惜雪抓藥,醫她的眼睛,剩下的都攢起來。
眼看我越賺越多,地頭蛇開始盯上我,凶神惡煞地提出要收保護費。
賣糕點時,我和惜雪都穿著鬆垮的男式衣袴,下半張臉蒙著粗布。
隻露眉眼,仍讓地頭蛇們心生歹意。
開始我惹不起躲得起。
後來他們越來越過分。
「小子,長得挺俊,讓爺爽爽就免了你的保護費。」他們壞笑著伸手碰我。
我二話不說將惜雪擋到身後,抄起扁擔棍,橫眉冷對道:「少說廢話,贏了我,錢給你們;輸了我,都給我滾。」
越是貧困的地方,解決問題的辦法越直白殘暴。
我僥幸擁有母親教給我的菖蒲十八式。
這段時間我每日早起練習,默念口訣:三尺青青古太阿,銷盡鋒棱恨轉多......
扁擔被我舞得虎虎生威,一招一式都淩厲飄逸。
當年我娘深深敬佩東晉才女謝道韞手持大刀砍敵人,認定世間大才都必須文武雙全,因此她從小不僅重視我的詩書教育,還教我習武。
如今菖蒲十八式成了我的防身術,讓我從巷戰中大獲全勝。
惜雪躲在我身後,露出羨慕神色:「姐姐果然聰明過人,就算身子弱,也能把武功學個十成十,不像我,當年怎麼學都學不會。」
兒時她確實不及我聰慧狡黠,我學東西快,娘有些偏愛我,為此我越發覺得對不起惜雪。
「你不用學,有姐姐來保護你。」我憐愛地望著惜雪。
她的眼睛已經好了不少,但她臉上的傷已經留下疤痕,我不敢想象等她眼睛徹底恢複那天,看到鏡中的自己該會有多麼崩潰。
回到家後,玫重擔憂道:「小姐素來身子單薄,動得太激烈便會咳血。」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段日子不咳血了。
過去我在京城是個嬌怯體弱的千金小姐,整日傷春悲秋,很多郎中都說過我的病是心病,憂思過度所致。
現在我心無雜念,清晨一睜眼就幹活,晚上累了一天倒頭就睡。
平日隻吃粗糧,隻喝泉水,身體潛移默化中強健了許多。
我沒有時間欣喜,急急忙忙趕往庖廚調製豆漿。
豆漿芋泥糕供不應求,民間已經有很多店家模仿我。
他們沒有豆漿的秘方,目前做出來的效果不如我,但山外有山,我怕他們早晚有一天會超過我。
我勤勉至極地幹活,終於在來到涿州的第四個月賃下鬧市區的鋪子,專門賣豆漿芋泥糕,不必再在風裏雨裏走街串巷。
這間鋪子我取名「眠雲間」。
沒錯,我在延續當年我開辦眠雲閣的精神。
隻是那時我服務貴族,現在我服務勞苦大眾。
眠雲間開張第一天,生意極為火爆。
我忙得腳不沾地,沒留意到有一行人上了樓。
惜雪拉住我,聲音裏壓著興奮:「姐姐,有位男子在樓上,他......他很......」
我看見她眼中少女般的羞澀,頓時明白了幾分,笑問:「很什麼?很俊?」
「不,用俊來形容他太庸俗了。我現在眼神不太好,隻能看得清他大致輪廓,聽得見他的聲音,他給我的感覺......無法形容。總之姐姐你去見見便知道了,他指名說要見你。」
我照顧完這波客戶後擦淨雙手上樓。
樓外金柳搖風,露花倒影,煙蕪蘸碧。
窗前端坐一身著雪青色襴袍的男子,背對著我,身姿頗有竹清鬆瘦的磊落感。
「不知公子有何指教?」我開門見山地問。
他聞言慢慢轉頭,一雙含笑的眼望著我。
我心轟然大震,嚇得聲音發顫:「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