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皇姐!瞧瞧我此去朔北,給你帶什麼了!”
少女清脆靈動的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我忍不住柔和了目光。
趙明嵐,我今年十五歲的胞妹,封號長樂。
母皇去世得早,趙明嵐基本上是由我親自帶大,感情格外深厚。
名為姐妹,實際上也算是當女兒養了。
她生性自由散漫,自幼向往宮外的生活,在我這求了整整半年,才在我的安排下去北方遊玩了三四個月。
她嘰嘰喳喳半天,又厚著臉皮貼上來,挽著我的手撒嬌道:“皇姐最好啦,我最喜歡皇姐啦。”
我點了點她的額頭,輕輕勾唇:“你個小皮猴,還想求些什麼。”
趙明嵐不好意思的笑笑,眼神格外明亮。
“阿姐,現在天下盡歸我樊國,那我之後是不是也可以去江南呀。煙雨蒙蒙,臨水成街的景致我可都沒見過呢。”
我注視著身旁一片天真,眼含期待的明媚少女,恍惚了下。
仿佛又窺見話本中那個大著肚子,眼神如死水般平靜的絕望身影。
“現在南部還有些亂,等徹底平定之後你可以去。”我若無其事道。
對上那雙充斥著信任與親近的眼眸,我藏在衣袖下的十指死死陷入掌心。
話本所規定的命運裏,我疼愛了十五年的妹妹,沒有等來我承諾給她,驚豔世人的及笄禮。
她怎麼也想不到,為什麼她隻是依照我的安排,去朔北遊玩了一圈,再次回到京城時,她最崇拜的皇姐就像變了個人。
“皇姐,你不是說要勵精圖治統禦樊國,一生隻為江山社稷、國泰民安嗎?!可你如今為何連女子世代打下的江山都拱手讓人!”
“你說過的,你明明說過的......”
對於她的質疑,我一開口卻是:“本宮與皇上乃是真心相愛,你年紀尚小不知情愛之可貴。念在你乃本宮胞妹份上,饒你這次,此後勿要多言。”
趙明嵐眼中的光一點點的暗淡下去,她搖著頭一步步後退,臉上全然是不願相信的模樣。
“本宮?你明明是樊國女帝啊,怎能自稱本宮!”
她哭著逃離皇宮,我卻莫名輕鬆了些,就像是在慶幸還要她能逃離。
可我還是慶幸的太早了。
我已經不再是樊國女帝,她自然也不能同從前一樣,仗著我的寵愛在尚未及笄之時離開京城。
即使明嵐她跟我鬧脾氣,我也想替她把及笄禮操辦好,畢竟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妹妹。
但萬萬沒想到,就在宴會的前夕,南崢嶸派人通知我宴會不用舉辦了。
我身著南國後服前往養心殿,在殿外等了許久才得召入內。
剛入殿內就聞到讓人作嘔的腥味,南崢嶸滿臉餮足的坐在皇位上,難得沒挑刺。
我裝作不知,屏退旁人,行禮後試探性開口:“陛下方才派人說臣妾妹妹的及笄禮取消,可是她惹惱了陛下?還望陛下看在她年幼無知的份上饒她一次,臣妾今後定會好好教導。”
“年幼?”南崢嶸挑了挑眉,臉上有幾分惡劣的笑意。
“也不小了,她已經侍寢,看在你們姐妹情深的份上,就封個貴嬪吧。”
“如今你們姐妹也不用分離,皇後可高興?”
霎時間天昏地暗,我卻隻能掛上溫婉端莊的神情,回複道:“......高興,臣妾高興至極,能陪伴君側是臣妹…是貴嬪的榮幸。”
“聽到了嗎趙貴嬪,你姐姐替你高興呢。”
南崢嶸從屏風後粗暴的扯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呼吸瞬間停滯,幾欲窒息。
她衣不蔽體渾身青紫,外露的皮膚上布滿了掙紮留下的傷痕,連唇角都是破裂的血痕。
那雙空洞絕望的眼對上我,再無情緒波動,沉默許久,最終隻沙啞著道:“嬪妾參見皇後娘娘。”
南崢嶸的話在耳邊響起,似模糊似清晰。
“你這妹妹當真有趣,方才還哭著喊著讓姐姐救她,嗓子都哭出血了。現在你來了,她反倒是一句話都不說了。”
趙明嵐似乎在那日喚盡了這輩子的‘阿姐’,以至於往後餘生,再也沒從她口中聽到那個熟悉的稱呼。
阿嵐,姐姐救不了你。
姐姐救不了你......
我困在那具死寂的軀殼之中,無法反抗分毫。
我瞧著“我”試圖安撫遍體鱗傷的胞妹,‘好心’的勸誡她,給她洗腦。
瞧著她逃離的那點零星希望,隨著逐漸鼓起的腹部,逐漸消失殆盡。
那日黃昏,被打斷了雙腿的趙明嵐,視線久久停留在宮牆之外。
眸光閃動間,流露出難以用言語概括的複雜心緒。
她回頭注視著被她牽連而受鞭刑的我,低垂的睫毛下是灰暗無光的漆黑眼眸。
“我不逃了。”她邊搖頭邊苦笑著開口。
昏黃的斜陽灑在她身上,感覺不出半點溫暖的痕跡。
我多想抱著她,告訴她不用管我,快點逃出這裏,即使隻有她能逃出去也好啊!
可我開不了口。
“皇後娘娘,就這樣吧,以後勞煩娘娘多擔待了。”
趙明嵐活在了榮朝的後宮之中。
趙明嵐死在了樊國的夕陽之下。
樊國最耀眼的明珠,最自由的長樂皇女消失了。
宮中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的趙貴嬪。
曾經說要看遍河山萬裏,賞盡世間美景的趙明嵐。
被困死宮中,終其一生,不得自由,再無喜樂。
6、
回過神,眼前活潑的少女扯著我的袖口撒嬌,一聲聲的‘阿姐’從她口中不要錢似的砸過來。
“阿姐又在發什麼呆呢?連和我說話都走神了。難道離開幾個月,我就不是你最疼愛的妹妹了嘛。”
趙明嵐故作委屈的嘟囔,明顯是在逗我開心。
我深歎口氣,鄭重其事地對不明所以的阿嵐承諾。
“阿嵐,你是樊國皇女,凡我樊國領土,均為你可到之處。”
“何止是朔北江南,從今往後天下之大任你遨遊。”
這般正經的態度,讓她無比茫然。
出自對我的信任,她也沒有多問,大大方方的應下了。
“阿姐可要說話算話,以後我就當個紈絝王爺,就靠著阿姐你過活了。”
“阿姐要保護好我啊。”
我含笑點頭,當然,我當然會保護你。
這一次,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隻要趙明堯還存活在這世上一刻,趙明嵐就永遠隻是趙明嵐。
“春水迢迢,雲海茫茫,阿嵐,你將永遠自由,”
姐妹溫情時間結束,我目送趙明嵐離開後,將宰相陳千川喚入宮中。
或許是因為此世界由話本生成,我們每一個的容貌都極好,且風格不一。
陳千川一席朱色官服,身姿飄逸灑脫,眉宇間甚是冷淡。
在我為皇太女的幼年時期,她便已成為我的伴讀。待我登基之後,她拒絕我的征召,憑借自己考中狀元,此後一直堅定的站在我身後全心輔佐。
她知我理想,我知她抱負,君臣相合共謀江山一統,百姓安樂。
“陛下,您說所提及的嫌犯均已派人監控。探子彙報他們昨夜密謀,計劃在長樂殿下的及笄禮上刺殺陛下。”
陳千川臉上露出一絲厭惡,“這群忘恩負義的囊蟲,陛下對他們何其寬容,他們卻狼子野心試圖謀朝串位,實在是令人不齒。”
我眸色漸深,我初初覺醒之時也不理解。
樊國雖然女子為帝,朝中女官甚多,但並未歧視男子。
上至朝中官員,下至百姓招工,皆為能者居之。婚姻嫁娶也是如此,全憑實力與當事人意願,女聘男,男娶女皆可。這可比當初男子掌權時對女子的剝削苛待好太多了。
但百年過去,他們仍不甘心。
“千川,人的貪欲永無止境。男子掌權上千年,他們已經習慣了站在女子的屍骨之上,汲取女子血肉發展壯大。”
“他們不甘,也不願屈服女子統治之下,百般謀劃試圖讓男子上位。”
我諷刺一笑,朝陳千川笑道:“你可知道,他們男子之間多數是會互相庇佑的。”
“他們啊,寧願這皇位上坐著的是癡兒傻兒,哪怕是個隔著國仇家恨的太監,他們都能接受。可唯獨女子不行,即使功績再高落到他們嘴裏也不過一句牝雞司晨。”
“唯有那毫無主見為男子奉獻一生,生兒育女無數的女子,他們才會吝嗇的誇讚幾句。可那些誇讚又有何用呢?”
看著陳千川眼中燃起的火光,我知道她不甘。
寒窗苦讀數十載,可天道寥寥數筆,就讓陳千川所有的努力一朝化為虛無,南崢嶸逼她入後宮,以情愛束之。
讓那雙書治國安邦良策的手,成為書房內紅袖添香的柔夷。
從此,滿身才華書狂氣,盡付情愛三寸地。
本可以名留青史的一代名臣,失了名,丟了姓,化作後宮陳舊名冊中的淑妃某某某。
這讓她如何甘心?!
千百年來,女子世世代代的不甘心、不屈服才讓樊國在亂世中崛起,讓女子在亂世中稱王。
我們比誰都不甘,我們比誰都不忿。
即使是那話本主人,所謂的天道讓我們回歸本位,我也不願!
我麵露狠色,指尖染上臘梅碾碎後的花汁,仰視上空的目光晦暗無比。
“全國道觀、佛寺的大能,你尋得怎樣了?”
我拾起袖中的手帕,慢條斯理的擦拭著手指上的淡粉色花汁,語氣淡淡的問到。
“不管是道士、和尚,還是其他宗教的能人異士,隻要解此世之局,朕均可保他百年昌盛,香火不息。”
天道?命運?
嗬,既然已成一方世界,那這世界的發展也隻能有此世之人決定。
世外之人憑什麼跑來強加幹涉!
我將竭盡所能,找尋一切改變的辦法,即使身毀人亡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