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奶奶叫招娣

從那天開始，我就攬下了早上起床喂豬的活。

農村的天亮的早，溫度卻遲遲不上來，肆虐的冷風把人吹得腦瓜子懵懵的。

我瑟縮著兩隻肉嘟嘟的小爪子，埋在比我人還高的尿素袋中一碗一碗地舀豬飼料，站在凳子上，切著地瓜，拌在豬飼料裏，跨越半個村走到豬圈裏喂給嗷嗷待哺的豬仔。

奶奶說這個活我得幹一年才能還上錢，我卻幹了一年又一年，一晃眼，快三年了，我不敢停下，隻想著這樣，奶奶會更喜歡我。

那天之後我就格外聽話，奶奶的臉上也罕見地有了輕鬆的神色。

轉眼間，就到了六年級，我的成績也突飛猛進。

那年寒假，我參加了鎮上的作文比賽，拿了第一名。

拿著獎狀回到低矮的茅屋，我就迫不及待地把獎狀給奶奶看。

奶奶瞧了一眼那張黃通通的獎狀，繼續把木頭往燒紅的灶台裏放。

“鎮上才幾個人？幾百個人裏麵拿個第一名算什麼稀奇的，有本事的話，就去拿個縣第一，市第一，和幾千幾萬個人比第一，那才是有意思的事情！那才叫真的厲害！”

原本興奮的心一下子被冷水澆滅，我看著奶奶臉上飄過的淡漠的神色，鼓起勇氣問。

“如果我考了一個全縣第一，你就會喜歡我是不是？”

“你以後就不會罵我了是不是？”

奶奶燒火的動作一下子停住，扭頭看著我，那雙蒼老的眼睛裏寫滿了不可思議。

不知道隔了多久，她的眉角漸漸舒展，話語間卻沒有多少誇讚的意思。

“你先考個第一出來再說，別考不出來，在這裏說大話，尋我開心。”

灶膛間亮堂堂的火光印照著我天真無邪的笑臉，招娣默不作聲地生火。

那天火燒的太旺了，結了厚厚的一層鍋巴。

我啃著幾乎要咬不動的鍋巴，心裏卻歡喜的緊。

脆生生的，是我來到農村後吃的最舒心的一頓飯。

那天開始，我開始拚命地學習，小茅屋裏的暗黃的燈泡印著本子上鉛筆的倒影，一排一排地字跡從筆下延展開來。

吃肉的頻率也高了起來，住在這裏的三年，豬肉是個稀罕的物件，奶奶隔半個月會去割兩斤肉，我總是望著別人家的紅燒肉，饞的直流口水。

如今每隔一兩天總能吃上次肉，早飯裏也會多一個水煮蛋，更是隔一個月就殺隻雞，燉香噴噴的雞湯。

奶奶很少吃，她總說她三高，吃不得這些東西，卻從那天開始，一口都不少我的。

短短的兩個月時間，我幹癟的小臉上也慢慢地長了肉。

奶奶逢人誇讚也不再貶低我，總是笑著接受，然後說今天晚上給我準備了什麼菜。

一個月後的期末全縣聯考，我不負眾望地拿下了全縣第一名，一下子成了鎮小學神話一樣的存在。

連帶著回家的路都短暫了起來，我蹦蹦跳跳地將獎狀和成績單給奶奶看。

她不識字，拿著獎狀看不懂個所以然，抓住了鄰居，問這是什麼意思。

“第一！全縣第一！你孫女出息了，你們老徐家要出大學生了！”

“你真是命好啊，養了幾個孩子都一般般，沒想到這一下憋出來一個大的！”

村裏人都說這個破茅屋裏要出一個金鳳凰了。

奶奶捧著那張獎狀看了很久很久，滿是褶皺的臉忽然扯出一個笑來，她或許是從來都沒笑了，笑起來有些別扭。

奶奶很高興，提前叫裏殺豬匠來家裏殺豬，原本這頭豬是要留到過年的時候殺的。

爸爸前兩天來了電話，說今年過年會回來過年。

在將我送來這裏三年後，他才回來。

而我都快忘記了有這麼一個人，隻是在記憶的深處偶爾會想起那個已經快要模糊的人。

奶奶看向我的眼變得愈加慈善，逢人就說，她有一個多好多好的孫女。

我也總是揚著頭跟在她的身後，展示給大家看她的寶貝大孫女。

我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招娣也是會喜歡我的。

你看，好成績也是能換來家人的垂憐的。

......

過年的時候，爸爸終於回來了，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領著後媽的手。

後媽的身後跟著一個跟我一樣大的男孩子。

踏進茅屋的那一刻，掩藏不住的嫌棄。

“就這個地方啊？能住人嗎？”

“怎麼連廁所都沒有？叔叔，你老家這麼窮的嗎？”

小男孩的話把我爸說的臉一下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沒說話。

如今的爸爸已經不像幾年前那麼拮據了，脖子上戴著的大金鏈子有我的小拇指那麼粗，看向後媽的眼神裏充滿了諂媚和討好。

我看著那個和記憶中相比逐漸陌生的父親，那句卡在嘴裏的爸爸始終沒叫出口。

爸爸給奶奶和我都帶了新衣服。

好幾年沒有新衣服的我還是在奶奶的招呼下上前。

袋子裏純黑純白的衣服將我最後一點希望徹底擊碎。

從前，爸爸會給我買時下最新潮的泡泡裙，挑最粉的公主裙。

可如今，是幾乎辨認不出性別的長款羽絨服。

村裏人說，爸爸找了一個有點錢的女人，現在正努力地給別人家的孩子做爸爸，心甘情願地吃著軟飯。

可我不相信，我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是說會帶我去城裏上學的爸爸，是說一個人也會把我養大的超人。

可是我看到超人的腰彎了下來，再也撐不起我的天地。

爸爸這次回來沒有呆幾天，大年初三的時候匆匆忙忙地就要走。

一整天都陪在後媽身邊，隻是在看到我的時候，會偶爾露出一絲愧疚的笑，問我穿的暖不暖，吃的好不好。

“奶奶織的毛衣毛褲很暖和。”

“家裏的豬很好吃，奶奶做的豬油渣炒青菜味道很好。”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若蚊蠅。

“我馬上就要上初中了，老師說我的成績很好......我以後......”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爸爸一聲沉重的歎息給打斷了，那雙看向後媽諂媚的眼裏，此刻浸潤著滄桑。

不用多說，我知道了，爸爸要食言了。

我忍著想哭的心情，紅著眼眶，衝著他點點頭，“老師說我的成績很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來報答爸爸和奶奶。”

爸爸的臉上裂出一絲勉強的笑意。

“佳佳會懂爸爸的。”

“佳佳長大了就會知道爸爸的身不由己的。”

村裏人明明說爸爸現在挺直腰板了，可我分明看到他的腰板彎了下來，直不起來了。

爸爸走之前，姑姑來了一趟家裏，專程找了一趟爸爸。

奶奶也跟了進去。

他們不許我進去。

我趴在後門的窗戶口聽著裏麵的聲音。

“媽年紀大了，你讓她享享清福不行嗎？這是你的女兒，你得為她的前程考慮，農村的學習條件差成什麼樣子你不是不知道，成績再好，在這裏繼續讀下去也會爛掉！”

“爸媽從小對你那麼好，我剛成年就嫁出去給你攢彩禮錢娶老婆，國華，人不是這麼做的吧！好，你現在發達了，連女兒都不管了！”

“那小孩那麼小，以前想你每天都想的哭，你呢，我看你是快活地不得了，現在孩子上學的事情都不管了，你當什麼爸爸！你當別人爸爸當得起勁，怎麼就把自己的女兒忘了呢！”

“你當初把孩子送過來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講的，說一陣子，眼下都三年了，需要我專門提醒你已經三年過去了嗎？”

“佳佳的老師找了我幾次，說佳佳是個好苗子，她就去你那裏，多一張嘴吃個飯都不行是不是？”

“徐國華，你說話啊！”

姑姑是個樸素的人，沒和人紅過臉，眼下在裏麵和爸爸吵得不可開交。

“我怎麼辦？她不接受佳佳，我不能不要我的家了是不是？”

“那我為了佳佳去離婚！去死！你們滿意了嗎！”

“你們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

奶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聲音穿透玻璃窗，窗外棲息的鳥被震地四處亂飛。

“你不要養她了，那我養，我的養老金還養得起她！我就不信，這小破屋子裏出不來一個金鳳凰！”

“你給我滾！給我滾出這裏！有本事以後都不要回來！我以前一個人養你們三個孩子的時候，也不見把你們扔下的！沒良心的東西！滾！”

奶奶一路把爸爸轟出了家，爸爸走的時候頭都沒回。

我拉著奶奶的手，眼睛紅的往下墜淚。

這個結局，我早就知道。

我等了三年，隻為一遍又一遍地確認，自己被拋棄了。

奇跡是不會降臨在一個普通小姑娘身上的。

晚上，奶奶抱著我坐在低矮的老屋門前，聽著風吹過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

她的聲音輕輕的，生怕再讓我難過。

“沒關係的，奶奶有錢，奶奶一個月好幾百塊錢呢，能讓我們佳佳上學，我們加減以後要考上大學，讓他們這群不長眼的東西都看看，到時候，他們來認你，你一個都不認！”

“你是奶奶的孩子，你是奶奶的佳佳，奶奶最喜歡佳佳了......”

我吸著鼻子，抱著她一陣哭哇，我脫口而出，“招娣，你以後不會不要我的是吧？”

奶奶起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用力點點頭，“招娣要你的，招娣怎麼會不要你呢？”

“那你跟我發誓。”

“嗯，招娣發誓，不會不要你。”

她努力讓我開心忘了尊卑謙遜，就像我當初拚了命地要讓她喜歡上我。

那一刻，我們不是祖孫，隻是被命運緊緊係在一起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