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別討厭我好不好？

九月初的時候，漏雨的茅屋來了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和奶奶穿的一樣樸素。

見麵就熱情地叫我佳佳。

她說她是姑姑，我聽爸爸說過，家裏還有一個姑姑，但這麼多年，我一直沒見過。

她和爸爸長得不怎麼像，卻和奶奶有幾分神似。

姑姑帶著一包錢往奶奶懷裏塞。

“國華他那裏也沒辦法，這不是丫頭回不去嘛？隻能先在這裏了，要不是斌斌他爸這段時間生病了，我就把丫頭帶到我那裏去了，哪會來麻煩你？”

“哎呦喂，多一張嘴多一雙筷子，能費多大的事情，我這又不能常來看你，萬一生個小病的，還能讓她帶你去看是不是？國華下午讓我帶她去鎮上的學校報名。”

奶奶氣得圍著房子罵人，“一個丫頭片子，上什麼學？她老子不是缺錢嗎？再養幾年送去嫁人拿個彩禮算了，費這冤枉錢幹什麼？你讓他回來跟我說，有本事到我麵前跟我說啊！”

姑姑圍著她說了很多的好話，她罵累了，坐在門檻上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那雙黑漆漆滿是皺紋的眼，看得我害怕，瑟縮成一團。

下午姑姑就帶我上了鎮上的學校，新書包背在身上，姑姑一直摸著我的頭，“你爸過年就回來了，你就呆幾個月，等到你爸那裏生活好一點了，你再去。”

“農村的學校比不上你們城裏的學校，但是你現在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你就先呆呆，回家記得經常和奶奶說說話。”

我重重地點頭。

沒能清楚地理解姑姑話裏的意思，但是多多少少也明白了。

爸爸短時間內不會帶我回去了，我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生活下去。

和招娣兩個人。

奶奶依舊對我不冷不熱，高興的時候叫我一聲死丫頭片子，不開心的時候就叫我一聲小賤人。

不滿的話依舊沒少說。

學校裏的生活枯燥又無聊，鄉野的孩子，上小學三四年級了，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拚不全。

老師也是東拚西湊來的高中畢業的學生。

二十出頭的年紀，常常管不住學生，逃課，打架是家常便飯。

當我用一口標準流利的英文發音讀完英語書上的單詞時，英語老師那雙沒了光的眼裏竟然漸漸泛起點點光亮，更是在隔天的家長會上大大表揚了我。

有同村的家長晃蕩地走到奶奶麵前，說她這個小茅屋裏要飛出來一個大學生了。

奶奶不屑地“哼”了聲，“肚裏也就那點墨，全給顯擺出來了，能有什麼出息？”

“能讀書有什麼用？一顆米都不會燒，不知道哪天就餓死了，要我說，這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十歲的死丫頭片子，連飯都不會燒，要她有什麼用？淨是會花錢的東西！”

奶奶不喜歡我，是既定的事實，我從不抱怨。

沒人喜歡我，這好像是我的命。

上學到第二個月的時候，新同桌丟了錢，一口咬定是我偷的。

“大家快來看啊，這人偷錢，好學生偷錢了！”

“城裏來的孩子也會偷錢！”

“我們班出了一個小偷，城裏來的小偷，城裏來的小偷！”

班裏的幾個混混圍在我的身邊起哄，我拚命解釋自己沒偷錢。

“我們班就你沒錢，聽說你奶奶不給你零花錢，不是你偷得還能是誰偷的？”

“我聽說，她爸媽不要她了。”

“那她是不是孤兒？”

“孤兒孤兒，沒爸媽的孤兒！”

那天，我急紅了眼，抄起文具盒就往他們頭上砸。

他們反擊，我就把人死死摁在桌上，拿起能拿到所有的東西，起先是黑板擦，後來是水杯，凳子。

老師趕到的時候，兩個小混混已經倒在地上哀嚎。

頭上掛彩。

老師帶他們去鎮上的衛生院縫了針，一人挨了四針。

奶奶到的時候，不顧其他，先一巴掌甩在我臉上。

耳邊是嗡嗡的耳鳴，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我隻知道她打了我，以往她再不喜歡也是罵，但是當巴掌真切地落在我臉上的時候，委屈的感覺也愈發濃烈。

我哭鬧地要給爸爸打電話，說要回去，說這裏的人都欺負我。

奶奶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到門口。

“有能耐了，打人了，以後出去殺人去！別擱在這裏霍霍我！”

“你有能耐讓你老子來接你走，你真當我舍不得你？我巴不得你走！我還落得個清閑！”

“說你兩句怎麼了？能掉你層皮不成！雞窩裏的東西還真把自己當成野鳳凰了！也不看看你是什麼孬種！”

“你老子賺點錢，全給你霍霍了！我早就說了，這個喪門星生下來掐死得了！你看看，現在又是幾百塊錢，誰養得起！你養得起你養！”

奶奶狠狠地推了一把前來平事的姑姑。

姑姑難堪地挺著一個笑臉，掏錢解決了這件事情，買了一些水果慰問受傷的同學。

回程的路上，姑姑一個勁地拉著奶奶說著好話，賠了數不清的笑臉，才把她的怒氣安撫下來。

走的時候，姑姑蹲在我的麵前，摸著我的頭，直歎氣。

“別惹你奶奶生氣了，你奶奶從出生開始就是農民，一個月就幾百塊的低保，一下子花了這麼多錢，她心疼......”

“哎，你也可憐，可憐的娃......以後同學那些話莫聽進去，老師都說你成績好，我們就努力學習，將來考上一個好大學，讓他們都知道我們佳佳的厲害，我們佳佳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的。”

姑姑走後，奶奶一眼都沒看我，我知道她是生我氣了。

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辯解的話如鯁在喉。

那一瞬間，委屈似乎也沒了，倒是有一股恨在心頭激湧。

“我想回家，我想回爸爸那，我不想呆在這裏了，這裏我不喜歡，他們都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

我一個人倔強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背了滿滿的一個大書包，背在身上，堅定地看著奶奶，模樣滑稽又可笑。

奶奶先是發笑的，然後忽然惱怒地扯下我的書包扔在地上。

“你有能耐了！你真是有能耐了，來了幾個月就要把我這裏掀翻天了是不是？”

“讀了點書就要出去闖世界了是不是？看餓不死你丫的！”

“你有本事你現在就去！去了永遠都不要回來了！看誰要你！”

“你去啊！你馬上滾啊！真以為我稀罕看到你！”

“一個女娃娃，花那麼多的錢，養出來也是白眼狼！”

她氣得眉毛都瞪了起來，扯著我的身子往外推。

我哭喊著要爸爸來接我，哭鬧間，奶奶一個用力，我踉蹌一下，直接栽進了門口的池塘裏。

冬天的池子裏水不深。

混著冰渣，格外地冷，被冰水浸透的身子冷的直打顫。

奶奶居高臨下地指著罵。

“你有本事就不要再進門，你能耐你自己出去！”

“你老子都不要你了，在這裏跟我逞威風，人家罵你你不會罵回去？能耐了上手！打出個好歹來，就你那賤命賠得起人家！”

那天晚上，還是路過的鄰居好心把我拉出來的，給我裹上了厚厚的毯子。

我在鄰居家顫抖著給爸爸打了電話。

熟悉的聲音傳來的時候，我沒忍住哭出了聲。

那頭隻傳來了爸爸歎息為難的聲音。

“佳佳，你跟著奶奶好好的，別惹奶奶生氣，等你上初中，爸爸就把你帶出來......好不好......”

爸爸沒說兩句，電話就被匆忙掛斷，掛斷前，還有一個女人的抱怨聲。

那是後媽的聲音。

初中是多少年，好像要上完六年級，我現在才三年級。

還有三年......還有三年。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後將頭深深地埋下去。

我走不掉了，我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一臉哭腔敲開了茅屋的門，衝著招娣涕泗橫流。

“我以後不打人了，我以後做一個乖孩子，肯定不會讓你生氣。”

“你別討厭我好不好？我其實是個好孩子，一個很好的孩子......我是一個乖孩子......”

“賠的幾百塊錢醫藥費，我去給你撿瓶子，我賺錢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