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我外公義弟的遺腹子,他娘生下他後殉情,他在繈褓中被我外公收養。
我娘絕色傾城、書畫雙絕,未嫁時求娶者甚眾,卻因為與我爹青梅竹馬,早早將一顆芳心許給了他。
我是他們的長女。
我不到三歲就記憶強勁,學習能力強。
我娘發現後,告訴我,我這是遺傳了她的早慧。
她同時還告訴我,這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的禮物,但這個禮物不能顯擺,不然後果嚴重。
我當時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愛極了溫柔美麗的她,也相信她愛極了我,她這樣囑咐一定是為我好,所以,雖然心中疑惑,卻毫不猶豫地照做了。
從此我悄悄跟著她學習各種本領。
也因此知道,她的才藝不僅僅在書畫,像琴棋女紅、製藥調香等等,也都十分厲害。
而她這些過人之處,一直以來隻有外公、外婆知曉,舅舅、我爹、家中奴仆至今一無所知。
我娘溫柔、內斂、超然,我表麵像她,實際有些促狹。
所以,當我娘決定將我早慧的事告訴我爹時,我調皮地阻止了她。
“......娘親,娘親,先別告訴爹爹呀,等我下棋勝過他,出其不意贏他幾局再說......嘿嘿......”
“朝朝你真是淘氣得可愛......”
我娘當時笑得極其開心。
當時京中很多人都羨慕我娘,說她沒有嫁錯人。
說我爹雖然家道中落是個孤兒,卻早早憑自己的本事考上狀元,如今更是做上了太子少師,最難得,不納妾不養外室不近煙花之地,甚至不飲酒,真是百年一遇的難得,我娘真是賺大發了。
這些話照理不該傳到我一個小孩兒的耳中。
但我卻幾乎每天要聽我娘的遠房堂妹謝憐兒念三遍。
我外公與謝憐兒的祖父已經出了五福,一直沒來往,甚至不認識。
我娘被她賴上,緣於兩次善心。
第一次,我娘十四歲時隨外婆去護國寺上香,路遇昏倒的謝憐兒,好心命丫鬟送醫贈銀。
我娘和外婆經常行善,聽說當時十三歲的謝憐兒是附近村民,是餓暈,身體沒有其他問題,轉頭忘掉。
第二次,我三歲多的一天,我娘帶著我出門購物,逢謝憐兒賣身葬母。
有變態見謝憐兒貌美,欲要強搶,我娘不忍,不僅上前解圍,還讓丫鬟贈銀。
謝憐兒認出我娘,纏上來說要當牛做馬、為奴為婢。
我娘從來施恩不圖報,拒絕收她。
憐她無處可去,欲讓丫鬟送她去自己一處繡莊做繡娘。
不想謝憐兒竟厚著臉皮與我娘攀親,說她早就知道她與我娘同宗同族,還說,她一直記著我娘和外婆當年的救助,一直在用心尋找她們,想要報恩。
我娘謹慎,沒有立刻信她所言,而是先回去告知外婆。
外婆聞說謝憐兒是外公的族人,十分重視,立刻派人調查她的情況,結果發現,她所言屬實,並且身世特別可憐,還未嫁人就守了望門寡,至今未真正出嫁,父親早死,如今賣身要葬的確實是她一直相依為命的親生母親。
能賣身葬母,人品必然不差,外婆感念這一點,將謝憐兒收留在將軍府,當親侄女一樣對待。
我爹十五歲考中秀才那一年,我外公把將軍府左邊的大宅院獎勵給他,為了方便照顧他,兩家相鄰的院牆被打通成拱門。
謝憐兒住進將軍府後,每天通過拱門過來秦府陪我娘。
她極會來事,我娘和我外婆越來越喜歡她,我外公和舅舅、舅媽戰死的前幾天,她們商議著準備正式收養謝憐兒,以抬高她的身份,給她找個好婆家。
我爹那時表麵對我娘確實很好。
不僅一心一意,還極其細心大方。
幾乎每天回家都會給我娘帶禮物。
不是知味齋二兩銀子一個的蓮花酥,就是春雨樓價錢貴得嚇人的新款首飾,亦或者是永芳齋新出的胭脂......
與我娘說話的時候也溫柔耐心得讓人撇嘴......
每次謝憐兒囉嗦地讚美我爹,我雖然嫌棄,內心也極讚同。
而我那時內心已經極不喜歡謝憐兒。
她外貌與我娘有五分相像,但與我娘的溫柔、高貴、優雅迥異,她平時要麼哭哭啼啼,要麼瘋瘋癲癲,且眼神常露凶光,我感受不到她的美。
但我雖然早慧,到底年幼,且家裏很多奴仆長得比她還醜,我沒將她太當一回事。
那時候,我娘過的十分開心,擔憂邊境親人的安全是她唯一的憂傷。
直到我六歲時的一天,朝廷派人送來三具棺槨,裏麵分別裝著戰死的外公、舅舅、舅媽的遺體。
我娘的天頓時塌了半邊。
沒幾天,外婆病逝,她的天幾乎全塌了。
看到外公、舅舅、舅媽破碎的遺體後,我娘一直哭一直哭。
但外婆去世前,她很少哭出聲,她堅韌地默默流著淚,和我爹一起操辦外公等人的後事。
外婆去世後,她時不時崩潰地大哭。
她的貼身丫鬟春音和夏雨擔心她的身體,每逢這時會將我和快四歲的弟弟塞給她。
我之前幾天也是一直跟著我娘哭,外婆死的時候我已經哭累了,我隻是笨拙地抱著娘,勸她說,“娘親別哭,你還有我和弟弟,有爹爹......”
我勸娘的這幾句,是我和春音、夏雨一起商量的,我們都覺得這話應該有效。
可是讓我們大為驚訝的是,娘聽後,哭得更厲害......
如此兩次,我不敢再說這些話,隻默默地抱著她,用胖胖的小手為她順背。
弟弟雖然智慧平常,但非常乖巧,也學我的樣子笨拙地為娘親順背。
我娘哭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
我當時特別擔心她會就這麼......哭死。
卻沒想到,沒幾天,她確實死了,卻不是哭死,是被我爹和謝憐兒推進秦府後院的荷花池裏溺亡。
那是外婆出葬後的當天晚上。
我一連幾天沒有睡好,未時初在爹娘的臥房裏睡著後,足足沉睡了三個多時辰,直到戌時才醒。
我睜開眼睛,發現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喊娘親沒人應,喊春音和夏雨也一樣。
也沒有其他小丫鬟如往常般爭搶著回答我。
我隻好自己穿了衣服鞋子出去。
今天是九月十五,月亮特別圓。
院子裏看不到任何一個人,但我一點也不害怕,遠遠看著前廳那邊有燈光,我猜大家應該像前幾天辦喪事一樣,一起聚集在了前廳。
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往前廳走,快到荷花池的時候依稀聽到我爹說話的聲音。
我爹雖然對我娘很細心溫柔,但對我和弟弟都特別地嚴厲,每次見麵都會先教訓幾句。
我有點怕他,第一反應不是呼喚他奔向他,而是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快速躲在一邊的假山後麵,悄悄循聲窺望。
九月的荷花池隻有枯枝敗葉,但岸邊的杜鵑、月季都開得極其燦爛,如水的月光照耀下來,有一種蕭瑟與繁華並進的美。
但這一刻,我無暇欣賞這種美。
因為,我娘臉色慘白,一動不動躺在荷花池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