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周啟則在離開家長北上以前,曾經托人給我送來了一個一尺見方的素漆鎏金盒子,一看便是貴重非凡。
我當初走的時候並不匆忙,想來也沒有什麼東西落在了周家的。
我一手執著算盤一手拈筆忙著做彙總,抬頭隨口問來人:“裏麵是什麼東西?”
“回姑娘,我也不清楚。”來人說:“少爺北上前給的,托我給姑娘送過來,還讓我跟姑娘說......對不起。”
我搖搖頭,沒想到周啟則竟然還會著人送禮上門,來跟我說對不起。
隻是他既知對不起我,為何又要服了我?
“拿走,我不需要。”我重重擱下手裏的筆:“我不接受他的道歉。你去吧!”
“可是......”
“去!”我指向門口,加重音量下了逐客令:“把東西還給他!”
若不是已經山高水遠,我非要拿著這箱子東西親自去周家,扔到他臉上不可!
因為對不起我,所以臨走了還要惡心我一把,用錢堵我的嘴,來平你的心,讓你從此坦然無憂嗎?
他猶豫半晌似有話要說,但最終還是掉頭離開了,留我獨自一人氣得頭昏腦脹。
“賀錦沅......”景飛揚這個冒失鬼突然在門口出現。
“何事?”我手撐著頭,閉著眼問道。
“他給你送的東西,你為何不要?裏麵不是金條也是銀圓吧!”
我抬頭看向他:“你若想要,你去追回來,全給你。”
“算了......他又沒對不起我。”景飛揚撇撇嘴:“你不要他的錢,無非還是惦記著他,不想讓他失去了對你的愧疚。”
我白了他一眼,拿起筆繼續往下寫。
他自覺沒趣,終離開。
這世上最是多情也苦,無情也傷,情之一字,過關更比登天難。
錢這種東西,在感情麵前不值錢。
“賀錦沅......”景飛揚並未走遠,反倒又回頭了。
“又有何事?”我再次抬頭。
“你覺得我怎樣?”
“什麼怎樣?”
“我夠不夠......讓你當我的媳婦兒......”他話音剛落,人又從門口消失。
等反應過來的我又隨手抓了一本書向門口扔去時,景飛揚早已蹤影全無。
我恨得牙癢癢,發誓非要什麼時候找補回來不可。
20.
這年我的生日,娘親讓我家去,親自下廚給我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如今嫂嫂已娶進門,我也自食其力沒甚麻煩家裏,有時候甚至還多少補貼一些,爹娘臉上對我的笑意變多了,態度好上不少。
借著一家人吃飯的當口,娘親開始旁敲側擊:“沅沅,聽說那飛揚為人實在,品行上佳,你認為如何?”
我隻顧著挑菜:“很好啊,他就是鬧了點。人確實很不錯。”
雖然鬧的時候有點讓人想打他。
“既然不錯,就沒有想著......進一步發展嗎?”娘親又問:“我聽你們樓裏人說,他待你挺好的。”
我放下筷子上夾著的雞翅,開始覺得沉甸甸的:“他待所有人都好,而且......我不配。”
娘親歎了口氣:“可是,你都這麼大了,如今再不找,恐怕......”
我默不作聲低頭扒飯。
有一些人與事,哪怕已去到了千山萬水,可是他在你心上留下的傷痕,可能一輩子都愈合不了。
而且景飛揚,他值得更好的人,帶給他更完美的愛情。
世事萬千變化,誰也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這個世界會變成怎樣,自己會變成怎樣。
那一年夏,南方的雨季十分漫長。
聽說很多省份因著突如其來的暴雨遭受了洪災,農田房屋淹了不少。
我從娘家臨出門前,天空突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是變天的前兆。
哥哥拿了把雨傘給我回臨江仙。
半路上,大雨卻鋪天蓋地毫不留情地降臨。
我暗道不好,心急如焚地往前趕路,期望在情況更糟以前趕回目的地。
路上行人稀少,而雨越下越大,積水在腳下越來越深,甚至還有些家庭器物順著水流從我眼前飄過。
此時手中的傘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我在風雨中飄搖著幾乎無法睜開雙眼。
唯有雨水毫不留情向我湧過來,一浪高過一浪。
難道......我要就此命喪於此嗎?一時之間,我有些絕望。
再冷淡的人,在真正的生死麵前大概也沒幾個能做到處變不驚。
在這最茫然無助時出現的那個人,大概會是這輩子腦海中最深刻的人了吧,大概會就此刻入心底吧。
那個人身披蓑衣冒雨迎麵而來,在我眼中一點點地清晰,他的氣息也逐漸地靠近我,讓我一瞬間心神歸位,再也不懼任何滔天巨浪。
他說:“錦沅,別怕,我來了。”
“我不怕。”我低低地回答。
曾經,我在那漫長的歲月裏,用無數個日日夜夜等待一個人的時候,我多希望他會從世界的另一端回來,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和我說:“錦沅別怕,我來了。”
可是周啟則始終沒有來。
可是現在,景飛揚卻來了。
21.
“飛揚......”
“錦沅不要怕,我牽著你,你跟我走,我帶你回家。”
我看著我前麵堅毅的背影,突然落下淚來。
人生不過是尋尋覓覓,反反複複,來來去去。
人生不過是朝朝辭暮,朝朝辭暮,爾爾辭晚,碎碎念安安。
我是一個普通人,擁有的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情感與愛恨。
所謂豁然開朗,大概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飛揚,你剛剛為何會找到我?”回到臨江仙後,我接過他遞給我的幹毛巾問道。
出門時我隻交代給了掌櫃說回家去,其餘的什麼話也不曾留。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很能掐會算的。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他挑眉得意地道,然後轉頭去替我叫熱水。
好吧,你既如此說,我便如此信吧。
“謝謝你......”我說。
他走到我麵前拿起我手上的毛巾給我擦拭頭上的雨水:“為何要謝我,我隻不過是憑著本能去尋你而已。”
我不再說話,隻呆呆地看著他,目光不閃不避。
停滯的時光,開始重新流動。
22.
我跟景飛揚的婚姻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阻礙。
如今,周啟則於我,仿佛已經是前世的舊人。
我以為,他官運亨通,我們不會再有交集。
可世事總是弄人。
年後沒多久,杜大帥突然失勢了。
我想到周啟則。
他如今在杜大帥的麾下,娶了杜大帥的女兒杜曉芙,大概未曾想過,在這亂世,強大如軍閥,也會這麼輕易地倒台吧。
我哂笑一聲,便不再多想。
卻沒想到,這件事還是與我扯上了幹係。
這天,我正在和飛揚在家裏商量著開分店的事。
店裏突然夥計來報,說有人來給我送東西。
我帶著疑惑讓來人上了樓。
“你是......”眼前的人,十分眼熟。
“裴小姐,我是周家的下人。”他說,“少爺臨去前,讓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讓我跟你說對不起。”
我有些糊塗:“你不是之前已經來過了嗎?”
“我說了,我不要他的錢,他也不必覺得對不住我。”我搖搖頭。
我記起來了,周啟則去年離家北上時,也是此人給我送東西。
我並不怨周啟則,我早知道這個世界是一本書,隻是我忘了,我以為自己可以挽回。
但終究每一個人兜兜轉轉,都無法逃脫書裏的宿命。
“不是,是......少爺他死了。”來人突然流下淚來。
什麼!
我一時被抽幹了力氣,頭腦開始暈眩,怎麼可能?
“是真的,少爺臨去之前曾經打開了這個箱子,拿出了裏麵的東西看了看,然後讓我原封不動再一次送來給小姐你。”
我幾乎站立不穩,強撐著走到了他的麵前,打開了箱子。
箱子裏麵,不是金也不是銀,而是一個金色懷表,以及兩本書冊,一本就是我記憶中的《戰火中的青春》。
而另一本極薄,名叫《戰火中的青春:番外》。
金色懷表顯然便是曾經周啟則送給我的那一塊,我一眼便認出。
隻是如今上麵沾染了幾絲鮮血,但表麵的石英玻璃完好,表針也在滴滴答答地走。
我用顫抖的手拿出那本薄一些的書,一頁頁地翻開。
番外的記載,與正文全然不同。
我看的那本書裏,周啟則深愛著杜曉芙,為了她拋棄自己的妻子。
而番外的記載,周啟則真正愛的人是賀錦沅,是那個陪他度過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光的人。
他從未變過心。
周啟則在西方求學時,加入了留學生救國團體。
在團體的謀劃下,他有心接近了國內最大的軍閥杜氏的女兒,設計取得了她的芳心。
這個團體後來慢慢發展壯大,在國內成長成了一個有組織有軍隊的大型政黨,獲得了國內外很大一部分人民的擁護。
而周啟則的目標是通過與杜曉芙的婚姻,借此打入杜係軍閥的內部,向外傳遞情報,瓦解整個杜係軍閥。
故事的最後,身份暴露的他,最終被日薄西山大勢已去的杜老爺派人槍殺身亡。
“這本書......他是從何處得的?”我哽咽著問道,眼前的字跡開始模糊。
“據少爺所說,這是當初他乘船出國的時候,船上一名傳教士送給他的,也不知具體來處。”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宿命。
原來,他曾試圖告訴過我的。
我的眼淚如雨而下。
景飛揚趕緊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我。
我愣愣地,任由他用手帕擦拭著我的眼淚:“錦沅,其實當初......你離開周家那日,我是受周啟則所托,所以才能順利地找到了你。”
“他......一直都牽掛著你。”
聽聞此言,我的心中更是風起雲湧,悲傷不能自已。
“他明知他會死......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會死。”我喃喃說道。
可是為了心中的理想,為了這個國家,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依照宿命,堅定前行。
也許,就連在死亡的前一刻,他正在數著死神的腳步,聽著它慢慢靠近的聲音。
那時候的他,一定很痛,很絕望吧......
後來,周啟則的父母知道了他的事。
兩位老人的身形,比送我離開時,更佝僂了。
周啟則,如果你知道這些事,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呢?
我想,你應該不會後悔吧。
為了家國大義,為了不讓更多的父母失去孩子,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次,或許你還會義無反顧地踏上征途。
周啟則,我希望,你可以去到我前世的世界,親眼看看人們的生活。
你們的犧牲並沒有白費。
希望,在那個世界你可以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