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我尚目瞪口呆來不及反應時,他將磕下的瓜子蠶豆殼全放在了我的手上,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送走他後我回房收拾資料,又在賬本下的宣紙上看見了一個大大的豬頭。
尖尖耳朵長嘴巴,朝我笑開了花,占據了滿滿一頁張紙。
這景飛揚果然還是少年心性,幼稚得很。
如今中央新政府的政治影響力有限,國內東南西北各路軍閥之間內戰不斷,又不時有新的政黨軍隊加入混戰。
世道已經是越來越亂了,百姓的日子還是不緊不慢地過著。
也許這種紛亂不會太久,也許有一天會有一個強大的政府上台,讓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得以聯合起來重新走向繁榮。
一定會有的。
到了年尾,節氣變多,過了元旦又是臘八。
到了新年,娘親終究還是派哥哥叫了我家去團年,雖然爹爹的臉色一直也沒有好多少。
年初五,酒樓恢複營業,我早早便申請並從賬上支了銀子,給樓裏上上下下每個人都發了一個紅包討開工之喜。
沒想到當日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前來指名尋我。
周啟則。
我心裏一顫,再次跟酒樓夥計確認,他篤定稱是。
我坐在房裏思慮了片刻,終究還是下了決心下樓去見他。
昨日種種昨日死,我若避而不見反倒會顯得沒了氣度。
我跟隨著夥計來到二樓的雅座掀簾而入,卻僅見他一人在裏間點了壺酒獨飲自酌,周身氣息顯得很是清冷蕭索。
杜曉芙呢?
我心中有些詫異,卻並未多嘴地開口問詢。
隻默然在他對麵坐下,淡淡招呼道:“周少爺。”
往些年在寄去的信的字裏行間裏叫慣了先生,如今周少爺的稱呼一出口,反覺得生疏無比。
他自我進門時,便早早抬了頭看向我,眼中神色讓人晦澀難懂:“你......在這裏,倒也習慣。”
“這樣也好。”周啟則垂眸半斂,歎了口氣:“景飛揚果然挺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
我如今好與不好又與你何幹呢?
“周少爺今日來,是有何要事相談?”我自顧自將桌上的熱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上取暖,看他神色,大概是有些醉了。
“姐姐,我......”
“不要再叫我姐姐!”我打斷他的話:“我叫賀錦沅,周少爺莫要忘了。”
當初執意兩相決絕的是你,如今裝作深情難舍的也是你。
物是人非後,你這副樣子又是表演給誰看?
周啟則不再說話,頹然低下頭去。
此情此景,一如當年。
那時周啟則年歲小,若犯了錯惹了我生氣,便是這般泄氣模樣。
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腦袋躲在一邊,好似我欺負了他一般。
我看了不忍心就拿了點心去哄他,他也會邊伸手接過邊抽噎著抹眼淚,一個字也不肯跟我講。
16.
一絲悲切湧上心頭,有東西在我心底深處疼了一下,死去的回憶席卷上來,幾欲噴薄而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許久的沉默後,他一言不發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遞給我。
大紅的封麵上,刺眼的喜字晃花了人眼。
裏麵是什麼內容,不喻而言。
我和他成親的時候,還沒興起這等新式時髦東西呢,如今世道果是變了。
我瞬間醒過神來,眼前的他不是他,我心中的周啟則早就在離開故土的那年死掉了。
如今的周啟則,是那個春風得意的周啟則,是貴族小姐的駙馬周啟則,是喜新厭舊負心薄幸的周啟則。
“周少爺這是什麼意思?莫非這也是從西洋學來的先進風俗,二婚的時候還要鄭重其事下個請帖給前任?”
我雙手放下茶杯,在“二婚”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喉嚨似有一絲腥甜蔓延上來。
“這是曉芙的意思。”他低聲說道:“我並無此意,我今天來......就是想來看看你。”
“你倒是挺對她俯首帖耳言聽計從。”我苦笑,深覺可悲:“我好得很,沒什麼笑話值得你特意來看的,抱歉讓你失望了。”
如今的我言語之間變得越來越刻薄了,早已不複從前的溫婉。
我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將幾塊大洋放在桌上:“我們無甚交情,不必強攀,按百家喜隨禮的風俗,這些錢夠上份子了,拿去吧,不必客氣。”
我沒再管周啟則的欲語還休,自顧自動身離去了。
但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
從此以後,你是你的繁華,我是我的落寞。
時間一晃到了正月十五,月上柳梢,花市燈如晝。
一個人的時候,最怕的便是過節。
遠處越熱鬧,近處越荒涼。
但我總得慢慢兒習慣這種日子。
任何陪你的人,隨時都有可能會離你而去。
白日裏景飛揚明明已經按照慣例來過樓裏,到了晚上他卻又出現在我的麵前。
景飛揚提著一壺酒,見我開門後,便舉到了我麵前:“喝?”
我搖搖頭,拒絕。
他一把將我拉出了門:“哪裏學的這些虛頭巴腦的規矩?我今日偏要與你喝。”
“我不喝!”我生氣掙紮道。
17.
半個時辰後,我們在長春渠邊的樓頂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開了。
這裏視野最是空曠,風景最是美好,城中最繁華的街道盡收眼底。
樓下燈火通明,各種造型的花燈輕微搖晃著,充滿喜氣遊玩的人群,還有遊戲雜耍零食小吃等等,熱鬧得很。
此時此刻麵對此情此景,過往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般在我的腦海流過。
時光荏苒似東流,朝氣蓬勃度春秋。
人生幾回追往事,魂牽夢縈駐心頭。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聽遠處歌舞升平。
“嗝......賀小姐,賀錦沅!”桌子對麵的景少爺已經滿臉通紅不分南北:“我就知道你平日裏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是裝給人看的。不累嗎?”
微風拂過,些微刺激了我的神經。
我回頭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喝醉了。”
“我......我沒醉!”景飛揚梗著脖子:“我清醒得很,我都知道你......你是賀錦沅,是......嗝......我喜歡的人,嗬嗬。”
“我是你親娘。”我抬手給了他一耳光.
景飛揚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連正眼都無法聚焦來看我。
真是個菜鳥,這才灌了幾杯就開始胡言亂語。
我放下手裏的杯子,歎了口氣,頭痛不已。
這醉貓酒喝得越多,嘴裏的廢話越多。
“錦沅,其實......我很早就認識你了,比你知道得還要早。”
唔,好吧,我勉為其難當個聽眾繼續聽你胡言亂語。
“小時候雖然我爹跟周啟則他爹關係不好,但實際上,我和他在京城的時候常背著大人一起玩兒。”
這倒是奇了。
“後來呢?”我問道。
“後來......到了這裏他跟我說他要娶親了,我說他個病鬼娶什麼親?沒準哪天自己就病死了,沒得白白禍害了人家。哦......原來是個衝喜的媳婦兒。”
果然這廝從小到大都是口沒遮攔的性子,確實是欠打得很。
“我便笑他,這般急急忙忙,肯定是找了個醜八怪,嗝~”他又打了個嗝繼續扯:“他便生了氣,拿命跟我幹了一架。自此以後便很少跟我往來了......”
我搖搖頭,兩個幼稚鬼,真真是夠了。
慢著!我也......好像是醉了。
於是,我掙紮了半天,最終還是趴在了桌子上。
“我不信邪,後來偷偷兒去周家,特意瞧瞧你......難怪那孫子自得......你果然......好看,好看得很......”
......
18.
又是一年春來到,天氣回暖,萬象更新。
這個春天晴日多,酒樓生意也漸漸興旺起來。
來來往往的客人們,經常會閑扯些各路得來的八卦消息。
國人早些年在國內外成立了很多新的政黨,如今已有一兩個政黨異軍突起並成立了學生軍隊,影響很大。
杜元帥勢力也日趨壯大,鎮壓了無數起義軍和小軍閥,很有一統天下的氣勢。
周家少爺和杜元帥八小姐已經成親了,婚禮排場大得很,聽說許多商賈政要名流都參加了這場婚禮。
我的手頓了下,很快又繼續不停地撥動著算盤珠子,口中也在念念有詞不停地算著出賬入賬。
才子佳人的故事就此成就,天下間又多了樁美事。周啟則,你求仁得仁,如此......甚好。
景飛揚景少爺自上元節那天醉成了一攤爛泥,過後卻對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絲毫沒了印象。
我也沒再提起。
反倒他是越來越閑,以往隻是按審賬時間一月過來兩次,但現在卻在臨江仙出現得越來越頻繁。
我都懷疑他是不是要把飲食起居的家夥什都搬過來了。
“這是我的幾身衣服,麻煩幫我補補然後隨便找個櫃子放一下。”前日裏,景飛揚讓我補衣服。
“這是我的鞋子,家裏洗掃阿姨請假了,麻煩幫我刷一下。”昨日裏,他又讓我刷鞋子。
“這是我的一些賬本資料,麻煩幫我收起來。我最近要看的。”到了今日,景飛揚開始讓我收賬本了。
“你瘋了嗎?”我被迫費力地接了一摞沉甸甸的書頁在手上:“未必你還想在這裏安營紮寨下去不成?”
“我家裏人多口雜,老老小小一大堆,實在聒噪。”他滿臉正色向我解釋:“我想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處理事務,臨江仙房間多位置好,正合我意。”
我搖搖頭。既如此,我也沒什麼立場拒絕,你隨意。
我住頂樓,中庭架空,景飛揚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竟然把他的房間安排在了我的正對麵。每每我一開門,他便抬頭看向我十分開心地笑。
我橫他一眼,並不怎麼搭理他。
時光如白駒過隙匆匆流走,人的一生,短短幾十寒暑春秋,仔細算算其實並不漫長。
後來,聽說周家的新婚夫婦離開了這座城市,北上去了杜元帥的地盤,住進了元帥府。
周家少爺在杜係軍閥門下,一路順風順水,飛速升遷,已經做到了杜元帥的機要秘書和翻譯,很得元帥器重。
曾經的人早已遠去,綻放了屬於他自己的萬丈光芒。而我依舊在這座老城裏,平平淡淡地守著歲月的東升西落。
這樣普通而平靜的日子,甚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