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審訊室的玻璃窗,我見到了蘇瓊娟。
她坐在審訊桌前,整個人形銷骨立,麵無人色。
她的麵頰凹陷,雙唇幹裂,嘴角微微下沉,讓整個臉龐顯得更加枯槁。
在我印象中,他們夫妻二人合照,蘇瓊娟總是微微傾側,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她的丈夫,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一個人,如今這雙眼睛黯淡無光,與電視上那個風姿綽約的畫家判若兩人。
她沒有看向我,而是死死地盯著審訊室的時鐘,銬住的雙手擺在桌上,忽而握拳,忽而放開,這種肢體動作映射出她焦躁不安的內心活動。
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就說過,凡人皆無法隱藏私情,他的嘴巴可以保持緘默,但他的手腳卻會多嘴多舌。
「蘇老師,我是你的粉絲,你的每部作品我都看過。」我沒有單刀直入,而是以一種溫和的方式開場。
她沒有反應,波瀾不驚的臉上看不清任何情緒。
「我知道,你的每幅畫都要花費乃至數月的時間做充分的準備,包括畫出多張素描草圖,反複調整構圖,試驗不同色彩和形式等,這是一個相當漫長的孕育過程,其後還有一個耗費時日的生產過程,一筆一畫都需經過精心構思。可是這一次,你卻大刀闊斧地一改往日創作風格,僅用寥寥數筆就創作出了這幅畫,這可不像你的行事。」
我所說的畫,正是蘇瓊娟在案發現場所作的畫,此畫一經公開,蘇瓊娟形象瞬間直轉急下,跌至穀底,網民對她的聲討也空前絕後,達到頂點。
大家異口同聲痛罵她是個冷血殺手,殺人以後毫無懺悔之意,還畫出如此冷漠畫作,令人齒寒。
那是一幅油畫,畫中的李彬一身戎裝,身披盔甲,端坐在滿地的玫瑰花瓣中,目光柔如春水,眼角輕彎,雙手張開,就像一位凱旋的戰士滿懷深情地注視著她多年未見的妻子。
隻是,他身後的陰影與黑暗融為一體,讓原本溫情脈脈的畫麵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恐怖壓抑感。
畫布左下角,蘇瓊娟為它署了名,隻有一個字:夫。
整幅畫,蘇瓊娟隻運用了黑紅兩個色調,背景陰暗以加強前景的恐怖氣氛,讓人看久了不禁毛骨悚然、頭皮發麻。
不過,我從這幅畫中看到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她仍然沒有反應,我繼續說。
「我對著你的畫揣摩半天,終於發現了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細節。」
「如果把畫像的左邊作鏡像翻轉,會得到一幅完全不同的畫麵。對右邊做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同樣的情況。」
這一次,蘇瓊娟有了反應。她猛然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目光似乎要把我穿透。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我會當場倒地死去,但我毫不畏縮地接住她凶狠的目光。
「重點在於,通過鏡像翻轉得到兩幅畫的呈現意境完全相反。事實上,畫中的丈夫並非慈眉善目,而且目露凶光;他的手不是向外打開呼喚,而是向內收緊拒絕;不是情意綿綿,而是暗藏殺機。」
「你想告訴我們,人都有善與惡的一麵,對嗎?」我乘勝追擊,想擊破她的心理防線。
「我們每一個人既不是盡善盡美,也不至於是十惡不赦,大多數時候內心蘊含著陰暗和光明兩麵。把陰暗麵轉化為行為,是一種衝動,對這種衝動的束縛能力,就是犯罪人和普通人最大的區別。而蘇老師,我相信,你一直都有這種束縛能力,你十指如椎,絕不像沾滿鮮血的樣子。」
蘇瓊娟眼中微微閃爍,似乎有所觸動。
「我可以幫你。」我紙短情長,循循善誘。
「給我一個機會,告訴我真相。你盡管說,無論事實如何,我都會盡我所能幫你。」
蘇瓊娟的嘴唇半開半合,聲音在喉嚨裏滾動著,過了良久才勉強發出一點嘶啞的聲音,就像一扇需要上油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許是太久沒開口說話的緣故,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旁人看到的是一往情深,你卻能看到它不為人知的一麵,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會有與別人截然不同的感受嗎?」
我沉吟片刻,黯然開口:「因為,我有視覺反相症,那是一種罕見的視覺異常疾病。於我而言,每個物體、每個人,甚至是每個字母,都呈現出與現實世界左右顛倒的相反形象。」
「原來如此,世間竟還有這樣的怪病。」蘇瓊娟輕歎一聲,隨即話鋒一轉,「你知道嗎?畫家最擅長的不是落紙煙雲,而是捕捉細節。」
「人的體形、麵容、行動、語言和聲音,以及它們在不同生活情況中的千變萬化,全部能藝術化呈現在眼睛裏。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東西,所以,在你這裏,我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什麼東西?和誰一樣?什麼死刑?」我拋出一連串的疑問,蘇瓊娟的話說得雲裏霧裏,聽得我一頭霧水。
蘇瓊娟的臉色突然煞白下來,她嘴唇抖動了兩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此後,任憑我吐沫橫飛,磨破了嘴皮,說幹了口舌,蘇瓊娟又重新回歸往昔沉默的狀態,閉上了那扇艱難打開的心門,宛若一尊死氣沉沉的雕塑。
「張隊,有人要見你。」小李行色匆匆地走過來,俯身對我耳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