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徐岐山時,他正起身送一個紮著高馬尾的女孩。
他看到了我,和女孩說了一句話,女孩轉過頭來小心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很短暫,她和徐岐山說了句什麼,就拿起包近乎於逃跑地離開。
她在我邊上匆匆掠過,並沒有作停留。
徐岐山是我前段日子請的私家偵探,業務能力不錯,口風很嚴。
我坐下來時,點的咖啡也被侍應生端著托盤送到桌上。
我輕輕抿了一口,苦極了,但很提神。
為了處理這些破事,我已經快二十三個小時沒有合眼了。
“她說什麼了?”我放下瓷杯。
我問的人就是剛剛離開的女孩,聽說她是李媛媛在學校裏最好的朋友,死去的這個姑娘才二十一歲,連畢業都沒畢,還有大好的青春可揮霍,大好的前程可奔赴。
他將手邊的檸檬水喝了一大口,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李媛媛家境不是很好,單親家庭,但你知道,藝術院校嘛,開銷總是很大的,幾個小女生攀比些包啊鞋啊,出去吃吃喝喝擺什麼名媛做派”
“她從大二開始就一直在網貸,拆東牆補西牆,熟悉的人也一直在勸她,但她一直控製不了”
“但李媛媛最近把錢都給還完了,包和化妝品也都換了,聽說交了個很有錢的男朋友,她們也沒見過她男朋友,每次都是專門有司機開保姆車來接她,為此她連課也不上了“
徐岐山把案上的資料遞給我:
”我也查了消費記錄,這幾個月來大額打款的確有好幾筆,不是普通的兼職可以做到的程度“
我接過資料,想了想還是翻開來,紙上的數字一個個都像是變成了女孩的血那樣紅。
他徐徐道:“那女生說李媛媛身上總是有傷,有好幾次她朋友還專門去醫院接她,說是不小心摔得碰的”
“但受傷的概率,也太頻繁了“
“後來一段時間,車就不來了,李媛媛她脾氣變得很暴躁,每天都在打電話,有次喝多了酒,和她說過那個男人,有妻子,也有著不止她一個女人“
我翻著紙的手停了下來。
“李媛媛說知道他身份,要去威脅他老婆,她擔心她做出什麼事情來,就偷偷打了那個男人的電話,然後那輛保姆車又來了一次,在那以後她就變得好多了”
聽到這裏,我合上文件夾,把它往桌上一扔,再也不想看上一眼。
“我前幾天調查李媛媛的時候,發現她在思南公館做過很長一段的兼職,裏麵會為提供一些特殊服務”他麵色有點糾結地開口道。
我笑了一下,低頭撫摩著杯沿:“我先生在那裏很有名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宋先生是個好主顧,出手大方,但是容易弄傷人”
“他並不在乎性,他喜歡的是別的,而且常常收不住手”
咖啡突然變得有些燙手,我的手一下子縮開:“這個案子,你的老同學怎麼說”
“現場沒有第三人的指紋,也沒有掙紮的痕跡,那段路的監控壞了,一直沒修”他說完有些難受地長歎了一口氣。
“不出意外的話,基本上就是認定為自殺了”
“屍檢結果出來了嗎?”我的手放到了桌案下,不自然的蜷縮著。
提到這點,他的麵色有些微變:“他說,李媛媛,死了兩次”
“什麼意思?”我的身體前傾。
“她的胃裏有大量藥物殘留的痕跡”
“但死因結果不是藥物中毒,是失血過多”
我悠悠接口道“也就是說她先是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結果中途醒了,然後又掙紮著拿刀殺了自己”
“走到這一步也太狠了,死誌堅決”他沉默了下來。
“也有可能是倒黴”我的視線落在地上的真絲地毯上,燈光罩在上麵,像是一幅油畫。
“嗯?”他皺眉
“我讀高中的時候”
“有個男生據說是在天台上滑倒,磕傷了額頭,傷得很重,搖搖晃晃撐起來走到門邊,結果天台的門被關上了,怎麼喊也沒有人應“
“頭暈眼花又走了幾步,沒想到失足摔下了天台”我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澀,視線從地毯上收了回來,我年少時曾以為那種東西是溫馨的家的代名詞,後來結婚了買了一堆每天不重複換著,卻仍舊覺得索然無味。
也許,從那時開始我就錯了。
“世事無常啊“他感歎了一聲。
我走到車邊時,那個紮著高馬尾的女孩正站在樹下等我。
“你是他太太對嗎?”她扯著步子猶猶豫豫走到我麵前,似乎鼓了好大的勇氣才迸出那麼一句話。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是抱著手靜靜看她。
“她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她隻想呆在那個男人身邊。“女孩不敢看我,偏頭小聲辯解道。
“嗯”我不以為意地點點頭,抬腿剛想走,結果她突然激動地把我攔住,眼神十分委屈怨憤,情緒十分不穩地說道:“那個男人是魔鬼!“
她篤定又懇切地將目光投向我,雙手死死扯著我的包,似乎這樣就可以加重她說這些話的真實性。
“”一定是他殺了媛媛“
”我不想他逍遙法外,你也不甘心對吧“她仿佛找到了同盟軍一樣滿懷希望,
她的臉色因為恐慌和急切顯得有些滑稽,”我會去做證的,我手上有證據,我會幫你作證的,但你得保護我“
我看著這張和李媛媛一樣年輕可人的麵孔,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時候我似乎才理解,為什麼程明禮含笑著與漂亮女郎對話時總是煙不離手,大概隻有這樣才能安靜欣賞她們的鮮妍美麗,而不脫口而出揭穿她們愚蠢的演技。
“我知道你能做到,你能做的事也不一定比他少”她用著一副楚楚可憐強作鎮定的表情,企圖動搖我,隻等著我開口點頭。
我實在忍不住了,再忍我真怕會當場笑出來,畢竟當個有耐心的捧場觀眾並不是件多麼容易的事。
我伸出手撫上她的黑發,頗為好心地指點道:
“你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裏應當含兩滴淚,最好不要那麼流利,試著抽噎一下”
“這才對得起,這場戲的價錢”我微笑道。
“畢竟他的錢也有我的一半,我花錢看這麼爛的表演心情也很不爽啊”
她一怔,手不自覺地從我的包上滑落,嘴硬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將手收回來,掏出包裏的濕巾,慢條斯理的擦著手指。
“小姑娘,如果你覺得你比你那個好朋友要聰明些,你就要明白這種局不是你能玩的“
她的身體一下子僵住了,眼神恐懼地往後愣愣退了兩步,臉龐似乎十分寒冷地微微顫抖。
“子淵,你在聽嗎?”我看著她緩緩道,聲音輕柔,仿佛在對情人低聲喃語。
“來接我吧,我今天太累了,不想自己開車”我抬起小腿錘了兩下撒嬌道。
等了不過一兩分鐘,巷口駛來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駛到我身邊,車停了下來。
我盯著漆黑的車窗玻璃,裏麵的那個男人肯定也在此時回望著我,打量著我,揣摩著我。
車窗緩緩落下,裏頭的宋子淵搖搖頭,倏爾笑了,他笑起來真是好看,溫存又雅致,還帶了些小孩子的耍賴氣性。
他歎了口氣:“真糟糕,明儀,被你發現了”
司機下車來為我拉開了後座的門。
我捋了捋鬢邊的發,低垂了眼眸踩著高跟鞋跨進了車內。
橙色的車內燈光籠在內壁,給人一種溫馨極了的錯覺,就像旁邊男人身上帶著沙龍香的羊絨大衣。
我眯了眯眼睛,有些疲憊地靠在他肩上瑟縮了一下。
他的手輕輕撫了撫我的臉頰,頗含憐愛地說道:“怎麼那麼冰“
我抬頭望向他有些冷峻的麵龐,燈光把他的下顎曲線很清楚地勾勒出來了,像是雕塑一般。
“什麼時候知道的?”我朝他甜甜地一笑,在他頸窩處低聲道。
他的左腿壓在右腿上,手則放在了我的腰部,慢慢地撫摸著:“你把那些東西發給徐岐山的時候,他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
“我的價格比你高,也比其它人高”他語氣很是溫柔,像是為愚笨搗蛋,闖下大禍的孩子收拾殘局一般。
他當年最吸引我的莫過於這般無可挑剔的溫柔做派,隻對我一人的溫言軟語處處嗬嗬,我沒有道理不和他在一起,但如今這一切卻成了他手裏蠱惑我的武器。
“你呢?按理說徐岐山出不了差錯“他麵色淡淡。
我笑了出來:”是演的太像了,連我都差點被騙過去“
”但他說那些資料是李媛媛寄給我的“我借著光打量著手上剛做好的法式美甲,隨意地說。
我將手放在膝上,指甲的顏色襯得鑽戒格外美麗。
”不,不可能,你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發覺他落在我腰間的手逐漸收緊,仿佛是一條壓抑囚困野獸的鎖鏈將要斷裂。
”你絕不會讓她的半分影子出現在我麵前“我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他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於我的話。
我手肘碰了他一下:“要是我今天答應了她,你會怎麼做?”
他似乎沒聽見這番話,司機早早就把中間的隔板升上去了,一副什麼也不知道也沒看到的摸樣。
我大半個身子都落在了他的懷裏,任他擺弄。
“先下手為強,殺了我,把我變成李媛媛那樣的人間慘案?”我帶著些微的喘息手撫上了他肩頭。
“怎麼會”他一口咬上了我的耳垂,說不清的感覺席卷而來,我的身體仿佛就在一股沙龍香中緩緩地含羞帶怯地綻放。
這種時刻,他也顯然不自覺地情動了,臉龐燥熱眼角發紅,他有些自嘲地彎起唇角:
“明儀你在我心尖上,我怎麼舍得動你?”
“但對別人,我就不敢做什麼保證了”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並不立刻對他的威脅做出反駁,我隻是壓下了他的手,欺身而上。
他仰著頭垂睫看我,神情軟了下來,憂傷又迷人,像個古希臘時期的吟遊詩人。
這時候我想著,要是我的牙齒像安安一樣尖銳,說不定現在就能咬穿他的大動脈。
等到那種威脅的氣息漸漸消弭於這種人為製造的柔情蜜意之中時,我輕柔撫弄著他鬢角的發,聲調很慢地撒嬌道:
”告訴我“
“你想做什麼?”
他微笑著抽出手,指尖從我的臉頰一路滑下,細致的模樣像是欣賞自己最得意的成名之作,手在我的下顎處停下,突然使了力將我的下顎一把鉗住,靠近我的耳畔,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當然是把你在乎的人,都拉到我呆了這麼多年的這個鬼地方啊”。
這是這麼多年來,他唯一一次揭下麵具表露情緒的時刻。
我的臉色瞬間蒼白,想掙脫他的手,可他使的力氣愈發的大,狠狠將我禁錮著,鋼鐵一般地難以撼動,疼的我不自覺溢出淚來。
“本來這些東西,我根本不打算讓你看到 ”他麵含譏誚地望著我這副狼狽的樣子”但既然你看到了,那我也隻能提前告訴你一些事情了“
”不管我是什麼樣子,你都不能走了”他湊了上來,一點一點舔掉了我臉上的淚水,濕糯酥麻的感覺使我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程家,再過幾天就要姓宋了”他放開了鉗製我的手,我卻沒動。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暖光下閃耀著被打磨過的寶石一樣的色澤,但再也沒有多年前那樣的光彩了。
“有那麼吃驚嗎?”他勾起嘲弄的笑“程家十幾年的資本積累,也不比我現在所作所為有道德多少吧?你說說看,有哪一分哪一厘是完全清白的?”
“可當年程家想要洗白,想要轉型了“
”那麼多黑的臟的東西,那麼多見不得人的買賣都想給放到地下“
我不言不語地從他身上翻身而下,手理起了衣服。
”真貪心,有了那麼多錢,但還是舍不得這些生意,又想清白,又想要錢,天底下哪有那麼好的事“他道。
”所以我才能娶你“他的喉頭滾動,似乎在壓抑著什麼。
“這是一樁太過公平的買賣”他頓了頓,眼睛亮了起來。
“那些見不得光的,那些足夠下地獄的從此都由我來承擔”
“我才能足夠幸運地娶到你,明儀“
“七年前你點頭答應我的那一天,我以為世界上所有的好運都站在我這邊”他的笑意很冷,有著徹頭徹尾的絕望之感。
“錢,地位,名譽,還有你”
“可你心裏有我嗎?“
我避開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在躲避什麼讓我心煩意亂的事。
“那麼多年了“
“你他媽養條貓,你都不舍得對她大聲說話”
“你有哪怕給過我半刻真心偏愛嗎?“他低吼道。
“你不能這樣做“他的聲音悲哀至極。
“宋子淵”我偏開臉,還是開了口“你把老頭子怎麼了?”
他長久沒說話,仿佛在組織著如何用語言做尖刀來淩遲我。
“你現在還擔心著他?”他嗤笑著。
“他早就放棄了你,用一個看不上眼的女兒換了一個心甘情願的替死鬼”
“隻想把他的兒子幹幹淨淨放到陽光底下,他根本不在乎你,我淌著渾水,你也幹淨不了“他的笑容帶著一絲殘酷的意味。
我仿佛是被他逼到了崖邊,退無可退。
“現在,他不過是看走了眼,被認定的替死鬼拉下了馬而已“
他瞟了一眼椅邊文件袋裏露出來的圖片:“要是這些東西晚出現一段時間,他或許還能喘息幾天“
”不過現在“他搖了搖頭
“明儀你向來都是最重要的”
“我可不能讓你跑了啊”他又複而露出了溫柔的微笑,讓人不寒而栗。
“你瘋了”我冷眼看著他。
“我是瘋子”
“那你呢?”他皺眉問道。
他抬起手,目光憐惜地撫上了我下顎被他掐出的淤青,輕輕道:
“你心裏的那個人”
“我說出來,都嫌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