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四十九年的春天來的早,冬寒未離,冷得呼出的熱氣都白茫茫的。
江家二房早就開始收拾了,從雲中郡雲州城遷到燕山府容城,一路的馬車浩浩蕩蕩,上麵載著大大小小的紅木箱,尤為起眼的是那幾個滿雕的樟木大箱,如此陣勢,引得不少路人頻頻回頭。
此門戶不愧是商賈世家,資產不計其數,就連各地衙門都加強了這條官道戒備。
落在最後麵的馬車是江家淮七爺房中女眷的——江家的男人們早早就在燕山府安置了,隻剩下了女眷還在周轉。
馬車內一女童正發著燒,身上蓋著厚厚的被褥子,她似蹙非蹙地閉著眼,額頭上時不時冒出細汗,連胸口起伏都有些不太平緩,猶感覺口幹舌燥,馬車又如此顛簸,實在是難受至極。
她是江浸月,江家二房的九小姐。
江浸月恍恍惚惚半眯著眼,眼前車廂中懸掛的平安扣玉穗子將她的思緒回溯。
她記得臨死時,也有如玉般清冷皎潔的圓月。
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好最圓的月亮了。
江浸月明明很冷地發抖,內心卻灼熱不安,她曾被大火灼燒麵目全非,也被多人強製屈辱,如此噩夢甚至恍如昨日。
是她認賊作母,被宋姨娘玩弄於股掌之間,江家倒台後被嫁給好色朝臣以謀活路。
敵軍踏破皇城的時候,無人願為她言一句,最後被敵軍斬首示眾以振軍心。
江浸月兀地被自己逗笑了,烏發柔順地垂在耳畔,泛著光澤,她將大袖攏起,露出的小臂光潔,而上一世的她雙臂早就被她劃過無數長短不一的瘢痕——
唯有見血,方能讓她在令人窒息和絕望的環境中冷靜下來。
好在,她重生了,重生到她十一歲的這年,雲家二房舉家遷移到燕山府。
一切都還來得及,江浸月眼中布滿血絲,幾乎泣血,直白的恨意從眼中迸發出來,指尖無措地撫上自己的麵頰,活在麵紗下的她是那樣的痛苦。
“阿稚,沒事了,沒事了。”
江浸月輕聲安慰著自己,盯著放置在小屜中的匕首瞧了半晌,顫微的手終於撩起襦裙下擺,在大腿上微微使力,緩緩劃過。
血珠子頃刻間沁出來,熟悉的痛感將她的思緒反複碾壓,來回拉扯。
她竟然真的重生了。
江浸月蒼白昳麗的笑臉才扯開了一抹人畜無害的笑來。
開局了,這把她做莊。
馬車忽的停下,一隻滿是皺紋的老手挑開車簾子,將跪坐在車廂內打盹的小丫鬟推醒:
“沒皮沒臉的東西!叫你伺候九小姐,你自己倒是睡著了!”
嘴上這麼說,聲音一點沒壓低,大抵是不甚在意的。
這九小姐再難纏,主子自然捏著她的把柄在。
雖說不受老太太喜歡,但好歹是二房七爺的嫡女,明麵上左右要過得去才是。
丫鬟茴香睜眼就看見劉嬤嬤的老臉,秀氣的臉上忙露出個諂笑,不住告饒:
“好嬤嬤,求您別和姨娘說,我知錯了。”
劉嬤嬤想上車看看江浸月的情況,但想著估計也是在病著,白麻煩進去一趟,冷哼一聲,斜睨了一眼茴香,肥腴的身子一扭一扭離開,敷衍著給宋姨娘稟告去了。
江浸月早就包紮了腿上的傷口,偽裝著還未醒來,澀聲吩咐:
“水——”
茴香聽見江浸月的聲音,連忙起身倒了一杯茶水,又伺候起身,若是旁人瞧了,指不定得讚一聲這丫頭衷心。
江浸月冷冷瞧著茶盞半晌,垂眸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