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春,烏河鎮。
東北深山中的一個鎮子,人口不足兩百戶,世代打漁狩獵為生。
唐九披著一件半舊的皮襖,旁邊是一座小小的黃泥火爐,忽明忽暗的火焰搖擺盤旋,舔著焦黑的茶壺底,沒有幹透的木柴偶爾還會發出一聲爆裂的劈啪聲。
從茶壺接近半厘米厚的包漿來看,恐怕都傳了好幾代了,油亮的壺身泛著淡淡的光澤,已經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做的。
“瀚小子,你是真怕死還是怎麼滴,就連出去看看也不敢嗎?”
江瀚笑了笑,眼前的這位唐九叔,也不知道年輕時經曆了多少事情,看那萎靡的精氣神,感覺隨時都要入土為安,但各種各樣的掌故說起來唾沫紛飛妙語連珠神乎其神的,好像都親身經曆過一般。
他喜歡和唐九叔聊天,不單純是為了聽故事,很多對外界的見識,就是從他嘴裏聽到的。
“九叔,你怎麼老想著讓我出去,烏河鎮外麵我又不是沒去過,不是雪山就是森林的,有多大意思?”
每次聽完唐九叔講古結束,他都會這麼說,江瀚並不在意,唐九也是淡淡一笑。
誰知這次唐九叔突然神色變得嚴肅了很多,縮在皮襖裏的身子猛地一動,一隻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江瀚的肩膀。
“瀚小子,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會和你說這些事情了,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滾吧,不過我還是那句話,走出去,烏河鎮,其實不是你看到的這樣,你以為外麵隻有雪山森林?那是因為你走得還不夠遠。”
什麼意思?唐九叔莫名其妙的態度讓江瀚莫名其妙。
這句話的信息量不小,唐九叔說往後不再說這些了,為什麼不說了?詞窮了?
還有,什麼叫時間差不多了,難道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或者要落地成盒?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說烏河鎮不是他看到的這樣,那到底應該是怎麼樣的?
一連串的疑問,讓江瀚愣住了,他拿起已經燒開的茶壺,鄭重地為唐九倒上一杯茶。
唐九看了看江瀚,歎了一口氣,猛灌了一口茶,大概是有些走神,滾燙的茶水讓唐九叔眼睛猛地一閉,手裏一鬆,茶水撒了一身。
“你——你小子——你小子這是要燙死老子嗎?”
唐九閉著眼睛大聲咳嗽了幾聲,才緩緩睜開眼睛。
“你慢點兒喝不行嗎,再說,我以為你就喜歡喝滾燙的。”
說到後麵幾個字,江瀚的聲音也小了很多,看剛才的樣子,唐九顯然是想到了什麼,才會猛喝一口,被燙得夠嗆。
唐九又咳嗽了幾聲,用手指了指江瀚,江瀚馬上幫他捶了捶背順氣。
等到唐九稍稍舒服了一些,準備正式開罵,卻聽到外麵一陣沉悶無比的聲音響起。
兩人細聽了一刻,江瀚說道:“這不都到了雨水節氣,應該是哪裏的雪坡崩了。”
唐九目射精光,精氣神似乎一下子恢複到了巔峰狀態,之前氣息奄奄的萎靡狀態瞬間消失。
“不對,小子,時間真的不多了,你小子趕快準備準備,走得越遠越好。對了,把這個帶上,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
唐九從破皮襖中抓出了一個破布包著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小盒子,也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麼。
看到江瀚臉上發愣,大聲吼道:“不要告訴任何人,出鎮子後三年之內不準回來,過了三年你想去哪裏去哪裏,抓緊準備吧。”
江瀚這次算是看出來了,唐九的話是認真的。
對於眼前的這位老人,那見識真的遠遠超過鎮子裏的所有人,他講過的那些事情,雖然聽起來無比玄乎,要說全是瞎編,誰又能編出來那麼多,而且就連細節都無比到位。
江瀚的父母在他十來歲的時候進山,然後遇到的雪崩,就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從此以後,他成了烏河鎮孤兒,一開始,他隻能靠著鄰裏接濟,後來自己也漸漸學會了捕獵的本領,日子倒還能過得去。
不過,有了唐九經常給他講古,童年時的生活還算過得有一些趣味,也因此知道了很多山外的事情。
其實鎮子裏的其他孩子也喜歡聽唐九講古,但他們的父母不願意,總覺得唐九說的那些,瞎扯的成分太多,容易把孩子帶歪。
江瀚就不一樣了,父母雙亡,根本就沒人管他。
聽了唐九的那些故事,江瀚反倒變得比別的孩子要成熟,對這個看似冰天雪地的世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不過,對他來說,故事就是故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可今天的唐九一反常態,好像是某些故事橋段跳進了現實中,他不由得有些吃驚。
“九叔,你不會是開玩笑吧?”
“開個屁,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兩人正說著話,一陣悶雷滾動般的響聲傳來,緊接著大地都出現了微微的顫動,而且這種顫動似乎還在加劇。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門,隻見天邊烏雲翻滾,似乎和遠處的雪峰糾纏在了一起,撲麵而來的寒風像刀刃一樣劃在兩人的臉上。
“這次的雪崩厲害啊。”
江瀚感歎了一句,他也見過好幾次雪崩的場麵,不過也就是局部的雪坡崩塌冰架斷裂,往往很快就能結束。
可這次的陣勢真的有些誇張,天際一線,雪峰和天空已經沒有了分界線,好像要回到混沌初開的時代一樣。
不知不覺中,他發現許多人都走出了家門,一個個都朝著遠處看去。
“轟隆——”
又是一聲劇烈的爆響,雪山之巔似乎引爆了千萬噸炸藥,風勢也加大了很多。
“九叔,雪崩不會把烏河鎮給埋了吧?”
江瀚被眼前的天地之威震懾,不由得問道。
“那倒是不至於,但更可怕的恐怕還在後麵,小子,記住我說的話,雪崩估計到天黑時分就能結束,到時候你連夜出村,往東南方向走三十裏,會遇到一處土地廟,裏麵的供桌下有一樣東西,一定要隨身帶好。”
這都什麼話,江瀚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活進故事裏了。
“小子,聽我的話,這都是命,所有人都可以死,但你不能死。”唐九又朝著遠處看了兩眼,目光中帶著強烈的驚懼:“雪山崩,蜃氣湧——”
話還沒有說完,唐九身子猛地一晃,隨著寒風中直愣愣往下倒去。
“九叔,九叔,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