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本以為,宜王雖然還沒有正式受封,好歹也算個準太子了。回到梁京,不說來個百八十人來城門相迎,紹永帝總得派隊親兵什麼的,意思意思領進宮,以表天家威嚴吧。
不想這位果然不是什麼走尋常路的皇帝,一來就給宜王個下馬威。也是,他恨不得廢物兒子自己爬進宮來。天家威嚴?那是他自個兒的威嚴,兒孫們也配?
於是乎,等溫禧顫顫巍巍地把自己白麵團似的身子從車上移下來,站在城門口時,他就見兩行百姓從兩側偏門陸陸續續地出入,接受著例行盤點,仿佛無事發生。
而正門前安靜空曠的磚地上,隻候著一頂轎子。
這就是他這個準太子的唯一排麵了。
俄而,轎外的小廝打起了轎簾,扶住隻著了月白錦袖的胳膊,一個俊美的青年人隨即走了下來,朝溫禧的方向做了個長揖。
“越,拜見父王。”
溫禧上前幾步,怔然地望向了這張三分熟悉三分陌生的臉,隻覺得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分外複雜,堵在他的心口,也堵在他的喉嚨,讓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話為好。
對於這個兒子,他始終是愧疚的。
溫禧雙手扶住兒子的肩膀,半晌,歎了一句:“越兒,你都長這麼高了。”
他離京的時候,越兒才到他的肩膀,臉上還稚氣未脫,一別六年,他已經變成比自己高過一個頭的青年了。
溫禧心中又是遺憾,又是寬慰,又是難堪,又是疼惜,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他想說一句“父王回來了,以後你有依靠了”,又自覺沒那個臉說。
畢竟就目前來看,可能是他當爹的依靠兒子的可能性更高。
而且自溫越幼時,他們父子便不親近,如今又久別六年,他想說句慈父衷腸的話,亦覺得說不出口。
溫越本人對他的欲言又止反應得也頗為平淡,仿佛他特地獨自前來迎接隻是走個過場,並沒有多麼真心誠意的激動欣喜。
宜王妃領著兒女們來見兄長,一行人陸續見禮。
溫西瑤路上琢磨了許久的話一個字也沒用上,原本試圖用嬌憨攻勢拉近和這位嫡兄的關係。誰料一見這位,她就覺得他渾身散發出某種久居上位者的威儀,叫她有些不敢親近。
一向對兄長分外孺慕,恨不得坐臥起居都與溫越一模一樣的溫廷,則小臉漲紅,雙眼鋥亮,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不像見哥哥,倒像是二八少女見情郎。
最小的溫展才八歲,本想像平日對父王做得那樣,抱住這位哥哥的腿,但看見六哥如此緊張,也不知所措地往王妃身後躲了。
隻有南枝,神態自若,大大方方地行了禮,一通話是恰到好處的親近體貼,仿佛她跟這位不是隻見過幾麵的點頭之交,而是六年前朝夕相對的真兄妹。
最後不動聲色地偷瞄了一眼,心想:玉山之姿,不外如是。
然後,又假裝無事發生,十分平常地繼續時不時瞥向溫越的臉。
......很俊。
比姚九思俊。
雖然世子少年之時,朗月之貌就已初現端倪,但到底沒有徹底長開,瘦骨棱棱,青澀稚嫩。六年是這麼長的時間,如今站在她麵前的,已是個頎長挺拔,卓然輕舉的男子了,和她每每心中猜想的,似乎一樣,又似乎更好。
某種難以言說的驚喜,也在她心裏根蟠節錯地生長起來。
不枉她偷偷惦念,也不枉她誠心歸服。
溫越把一家子的反應盡收眼底,心想骨肉至親,不尷不尬,還沒有一個假妹妹對著他自然。他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總不至於把對外人的手段用到家人身上,何至於此。
這輩子注定親緣淺薄,他本也並不強求什麼天倫之樂,隻是到底還是有些落寞。
最後頗有些好笑地掃了一眼,那個以為自己察覺不到目光的小姑娘,沉鬱了一天的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
這裝無辜白兔的小狐狸,個子長了不少,性子卻一點沒變。
馬車浩浩蕩蕩地進了城,當晚,梁京城空寂了六年的宜王府,又住得滿滿當當,變得人聲鼎沸,燈火長明起來。侍女小廝們絡繹不絕,搬運著箱籠,打掃著房間。宜王妃指揮著大丫鬟們分工合作,又喊來管家清點東西入庫,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直到諸人洗漱幹淨,重新睡到了床上,方覺得那份熟稔又落到了實處。
宜王府和離開之前幾乎沒有什麼變動,但令南枝驚喜的是,她和娘親居住的小院,卻按照縣君的規製通身修整了一番,比原先敞亮精致了不少。
院中種滿了忍冬,碧綠的藤蔓蜿蜿蜒蜒,直伸進她臥房的窗邊,小巧的葉片可愛可憐,等再過幾個月,想必就能開出一簇簇緗白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