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鬧吵吵的胡同霎時安靜。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有貨郎忽然開口。

“楊夫人！是有人為難你嗎？”

這一聲質問恍若落入平靜水麵的石子，貨郎們立刻將此事與近日的禍事聯想到一塊，瞬間義憤填膺。

冬日寒苦，賣豆腐是唯一的賺錢途徑，豆腐坊關停，他們的財路也斷了。

斷人財路猶如斷人性命，如何能忍！

不少人瞬時紅了雙眼，嚷著楊知月說出幕後指使者，他們要找對方要個說法。

懷荒百姓們與匈奴毗鄰，常年與死亡相伴，遂民風格外彪悍。

用一位貨郎的話來說：“今天活明天死，老子腦袋係在褲腰上呢，誰也別想動我的東西！！”

楊知月凝視著群情激奮的人群，原本忐忑的內心落定，這事穩了。

她故意露出黯淡神情，欲言又止道：“對方不是你們能對付的人，都別管這事，回家去吧。”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進院，與站在院內的無措書童擦肩而過。

冬風將她的呢喃捎給書童，“好好享受......”

書童如墜冰窟，楊夫人是故意的！

看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實際上若不能安撫好百姓，吃虧得隻會是郎君！

他可是本地父母官啊！

衣裙進了院內，王定和眾長工憂心地望向楊知月，“夫人，不必為此上火，我等暫時不需月錢，且放寬心。”

“哦，差點忘了你們。”楊知月停腳，笑著環顧這群壯漢，“正好前些時日工坊忙，你們也累了許多天，借此機會回家休息。”

“您以後不雇我們了？”長工們失聲驚呼，連聲求情，“我們願意給您免費做工，隻要您給口吃的就行。”

“我又不是吸血鬼，哪有隻讓別人工作不給錢的道理？”

意識到眾人的擔憂，楊知月輕聲安慰：“把心放寬，隻是暫時休息，月錢照樣發給你們！等回頭咱們開工了，我還得讓你們繼續給我賣苦力。”

聞言，長工們吊在嗓子眼的心臟才算放下，繼而再次關心起楊知月來。

他們推搡著周庫，讓他趕緊去安慰一下。

“夫人，請等一下。”

聲音遙遙飄進楊知月耳中，她一回頭，周庫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神情隱沒在陰影裏。

“您確定要這麼做嗎？您該清楚這事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關停豆腐坊如同在幹枯的稻草上丟下一顆火星，無需其它助燃物便能將整座懷荒點燃。

一場動亂無可避免！

“那又如何？”楊知月反問，雙眸冷得令人心顫。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陽光遮擋她的麵容，隱沒她的情緒，“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聞言，謀劃著各種暴動的周庫悚然一驚，“您——”

“不管你有何目的，不要試圖利用我，既要做刀劍便該清楚，武器沒有自己的思想。”

望著楊知月麵上如寒霜般的冷酷，周庫單膝跪下，就此低下頭顱：

“屬下願為您效勞。”

——此生絕不背叛。

深冬時分，晝短夜長，盛懷安結束工作，從縣衙回家，太陽墜著最後一口氣。

不知為何，今日街上熱鬧得厲害，大老遠便能聽到吵吵鬧鬧的聲音，盛懷安緊蹙眉頭，避過人群繞道回家。

穿過一條小巷時，風中忽然飄來“楊知月”三個字，他本能停腳，手指下意識撫上嘴唇，又似是灼燙般迅速鬆開。

“我們真要這麼做？楊夫人可是大好人，我還從她手裏換過豆腐。”

一道男聲猶豫問道，捕捉到關鍵詞盛懷安徹底停腳，側身躲在後方偷聽。

陰森的小巷內，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子正在說話。

高個推了把矮個，“你怕什麼，隻是隨便傳幾句與楊夫人有染的話，難不成她還能拿刀殺了你？”

矮個遲疑：“可......楊夫人會受到影響，這會敗壞她的名聲。”

“那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高個男人輕蔑說，“一個女人拋頭露麵，不毀於這些閑話，也會毀在別的地方，我們是幫她的忙，讓她知道世間險惡。”

聽到此處，盛懷安的雙眸愈發霜凍。

他踏著陰冷的腳步從掩體後走出來，身影映照在落日餘暉下，如同從地府爬上的惡鬼。

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忽然蹦出來一個陌生人，嚇得心懷鬼胎的兩人方寸大亂。

等盛懷安走近，他們反倒微微放鬆，盛懷安在懷荒相當有名氣——

楊夫人的小白臉丈夫，靠著夫人曾救過縣令的恩情，在縣衙做尋常文書工作。

簡而言之——小白臉一枚！

兩人相當看不起盛懷安，耐不住被他抓到了把柄，隻能捏著鼻子套近乎，說了一籮筐的好話，還極力勸他摁下此事。

高個意味深長道：“......那些傳聞會幫你馴服楊夫人。”

“馴服。”盛懷安重複這個詞彙，“你可以馴服動物，但永遠無法馴服人類......”

此時，天幕失去最後一絲光亮，整座小巷被陰影徹底籠罩。

在一片黑暗中，盛懷安倏地低笑一聲，這笑聲極為突兀，如同深夜林間的貓頭鷹啼叫，讓人本能聯想到詭異與陰森。

“明月皎皎，白玉無瑕，為何你們偏要毀了？”

事情發生得極為迅速，仿佛隻在一眨眼間，盛懷安搭在腰部的手指輕輕一推，三尺青鋒出鞘。

蹬蹬蹬——

他迅速閃到高個身旁，黑發被夜風卷起翩然落下，在這一瞬間，高個失去手臂，鮮血不要錢般噴射而出。

高個捂著斷臂缺口倒在地上，“別殺我，別殺我！我什麼都告訴你。”

盛懷安笑著拒絕：“我現在很煩，讓我冷靜一下。”

於是，他拔出藏在手腕處的匕首，幾下解決兩人。

血液噴濺，這座狹窄的胡同染上濃重的鐵鏽味道。

“呼......”盛懷安終於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頭被挪開，隨後他語氣輕鬆地追問幕後黑手。

活得艱難、恨不得當場死亡的高個連哭帶嚎：“是縣令讓我們做的！是縣令啊！”

然後，他一拱一拱的、像蛆蟲一樣挪到盛懷安腳下，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哀求，“求您殺了我！殺了我！”

盛懷安視若無睹，正待離開夜風捎來一聲感歎：“夫人嫁與你，當真是大幸......”

“......”盛懷安半側身回眸，注視著躺在地上瀕死的矮個男子，久違地想說些話。

“我與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拜堂，未曾洞房，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同病相憐的人搭夥過日子。”

“我看得出她在火中取栗，卻說不出勸阻的話，因為我也在向死而活。”

說到此處，盛懷安頓了頓，眸底浮出空蕩蕩的茫然，“前些時日，我與她有些越軌......是我主動的......”

他急切地補充了一句，“她也同樣邀請了我......”

盛懷安的聲音逐漸低沉，最後徹底消失。

“我還在考慮要不要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