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嬌最近變得好安靜,安靜得好突兀。
她雖然沒有養成那種很活潑開朗的性子,但也絕非乖巧文靜那一類的。
她平日裏都張牙舞爪的,尤其是在陳禮麵前,要是自己不痛快,肯定也要給陳禮找點不痛快。
雖然說在不觸及底線的情況下,陳禮通常都不會太跟她計較,但至少家裏也不會這麼的沉悶。
京都最近都在下雪,這座城市已經完全被白色覆蓋,變得好單調。
這座城市的冬天又濕又冷,冰渣子像是能滲入人的骨頭縫裏麵去,刺得人又冷又疼。
沈明嬌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這回倒不是陳禮拘著她了,隻是她本來就沒有什麼社交的需要,也沒有非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出門的必要。
暖氣把木地板烤得很溫暖。
沈明嬌赤著腳踏在上麵,在練一個轉圈的動作。
她今天穿了一條大擺裙,轉動的時候裙擺翻飛,像是漲潮的海水,層層翻湧,輕盈又漂亮,在燈光的照射下,像極了清冷出塵的月下仙子。
沈明嬌練起舞來就容易忘我。
她像是不會感覺到累一樣,同一個動作,可以重複練一遍又一遍,跳得大汗淋漓,也不覺得枯燥。
門鈴聲響,她聽到李姨去開門的聲音。
然後又聽到了許書顏和她寒暄的聲音。
再轉一圈回到定點,許書顏已經走到了她門口。
許書顏今天穿了一條粉色的絲絨娃娃領連衣裙,配上她的娃娃臉,看起來像個未成年的高中生一樣。
但這個偽高中生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是個小有名氣的漫畫家了。
沈明嬌終於停了下來,順手抽了條幹淨的毛巾擦臉上和脖子、鎖骨上的汗,一邊問:“你怎麼突然來這了?”
陳禮一貫不喜歡沈明嬌和除了他之外的人往來,即便對方是女性。
所以沈明嬌和許書顏偶爾見麵,都是約在外麵。
非必要的時候,許書顏不會來他們家。
“我來給你送請柬。”許書顏走進來,把兩張白底燙金的請柬遞給她,說,“我和郢清要訂婚了。”
青梅竹馬也分很多種。
沈明嬌和陳禮算一種,但不典型,要說最令人羨慕的,還得看許書顏和她的未婚夫季郢清。
許家和季家是世交,他們兩個人從出生就玩在一起,情竇初開就開始相愛,在一起從不吵架,順順利利等到訂婚,再然後就是籌備婚禮結婚,順遂幸福的一生已經可以預見。
每每總是令人感歎,這個世界上,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永遠不經風浪,一直生活在烏托邦裏。
沈明嬌接過她遞過來的兩張請柬。
許書顏的請柬是她自己設計的,精致的卡紙上繪著她和季郢清的漫畫形象,兩張中一張是給沈明嬌的,另一張是給陳禮的。
沈明嬌垂眼看著上麵的名字,說:“恭喜。”
許書顏席地而坐,從麵前的鏡子裏看身旁的沈明嬌,突然問她:“嬌嬌,你怎麼了?”
沈明嬌一愣,下意識的搖頭:“我沒事啊,怎麼突然這麼問?”
“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許書顏說,“我也不知道我的感覺對不對,但是你好久沒出門了,我見不到你,也沒有辦法判斷。”
“我擔心你跟陳禮又鬧矛盾了,被他欺負了,就想來看看你。”她說,“郢清今晚去應酬了,說這場飯局陳禮也會去,我知道你自己在家,我才來的。”
許書顏當然不是真的隻是來送請柬的。
送請柬完全不需要這麼迫切的。她又不是明天馬上就要訂婚,根本沒有必要在大冬日的晚上,穿過半座城市,跑來給沈明嬌送這兩張請柬。
許書顏隻是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借口,可以名正言順的來找她,怕她需要幫助自己卻不知道。
“但我剛剛在外麵和李姨聊了兩句,她說你和陳禮最近挺好的,都沒有吵過架。”許書顏頓了頓,又問了一次,“你怎麼了?”
除了陳禮,許書顏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感知到沈明嬌情緒變化的人。
她們明明也沒有經常見麵,但隻是通過通訊平台上的寥寥數語,她就能察覺到沈明嬌的異常。
沈明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身上還穿著練功服,柔軟的布料將她的身體線條勾勒得更加纖薄,看起來像是風一吹就會散掉一樣。
她也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清冷的眉眼間流露出幾分茫然和倦怠,說:“我不知道。”
沈明嬌沒有在許書顏麵前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
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她這個狀態已經持續好長一段時間了,自從做了那個混亂的夢之後,沈明嬌總覺得心裏堵得慌。
她知道那隻是一個夢,代表不了什麼。
令她躊躇的,其實是她自己的反應。
她看到陳禮和程靜儀站在一起的時候,遠遠沒有她想象的那麼開心。
她會覺得很痛,是假的也覺得很痛。
手機在身旁震動了一下,聲音很突兀。
沈明嬌垂著眼拿起來,就看到了程靜珊發給她的消息。
沒有文字,隻有一張照片。
觥籌交錯的飯局上,端莊優雅的程靜儀坐在陳禮身旁,兩個人被框在同一個鏡頭裏,看起來十分般配。
沈明嬌隻看了一眼,就把手機倒扣著放回了地上,什麼反應也沒有。
程靜珊這個挑撥其實很幼稚。
她根本不了解沈明嬌和陳禮。
且不說這張照片上,陳禮和程靜儀之間的距離很安全,完全沒有任何親密之處,甚至陳禮的眼神都沒有落在程靜儀身上,兩個人看起來涇渭分明,根本毫不相幹。
就算她真的拍到什麼令人誤會的畫麵,沈明嬌也不會因為一張出自外人之手的照片,就認為陳禮跟程靜儀之間存在什麼曖昧關係,更不會為此黯然退場。
她和陳禮之間,從來就沒有過第三人。
無論她做出任何決定,都隻是出自於他們自己本身,跟旁人都沒關係。
許書顏認識沈明嬌十多年,這還是第二次見到沈明嬌這麼茫然的表情。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沈明嬌摔碎百花獎杯的那一天。
許書顏心裏“咯噔”了一下,滿目擔憂:“陳禮又欺負你了?”
“沒有。”沈明嬌否認得很快,又笑了下,帶著幾分自嘲,“這一次還真不是他的問題。”
是她自己,很多問題都沒想通,就把自己繞到了死胡同裏,一時半會兒還走不出來。
沈明嬌雙手撐在地板上,額頭上的汗還沒有幹透,薄薄的劉海貼在上麵,顯得有點淩亂。
練舞室裏的燈光很亮,襯得她像是一塊很易碎的琉璃。
她說:“顏顏,人在世上走一遭,你愛的人正好也愛你,真的很幸運。”
許書顏一頓,又聽她說道:“其實我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你啊。”
許書顏驀然覺得心口一酸。
“嬌嬌,你還喜歡陳禮啊。”
她用的是肯定句,但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沈明嬌的眼睛驀然就紅了。
許書顏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她喜歡陳禮的人了。
其他的人,包括陳禮,大抵都不會知道,沈明嬌從少女時期,就在喜歡他。
他們總是帶著目的來揣測她,都以為她心機深重,以為她貪慕虛榮。
陳禮倒是不會用這種帶著惡意的目光來看她,隻是他也不會接納她的喜歡。
這些年裏,沈明嬌偶爾會覺得慶幸,自己那份喜歡還沒有來得及宣之於口,讓她可以在人前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不至於太難堪。
她的嗓音有點啞:“如果說了不喜歡,就真的能夠不喜歡了,就好了。”
可她從七歲起,就在陳禮身邊了。
這麼多年來,她的世界裏就隻有陳禮一個人,所有的愛恨怨憎,都是為他,哪是嘴硬說兩句“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就真的能不喜歡的啊?
心動如果可以人為控製,那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癡男怨女了。
許書顏問她:“那你還想試試嗎?”
“不要了吧。”一滴淚從沈明嬌的眼角滑落下來,隱沒在她的發間裏:“我喜歡陳禮,我也很喜歡跳舞啊,如果選擇他的話,我就真的沒有機會再好好跳一支舞了。”
“如果我們是兩情相悅,我可以心甘情願的割舍。”
“可是陳禮不會喜歡我,我的喜歡永遠無法降落,即便我一直留在他身邊,也永遠無法降落。”沈明嬌在這一瞬間,突然就想通了,“事實如此,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心甘情願的放棄我的另一個喜歡。”
“我喜歡的東西太少了,在這麼漫長的人生裏,我至少得有一樣,是能拿在手裏的吧?”沈明嬌終於做出困擾了自己好長一段時間的決定,“我還是想繼續跳舞的。”
選跳舞的話,即便它也沒有回音,沈明嬌至少還可以安慰自己,它隻是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