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寒風凜冽。
京都這半個月來,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三天兩頭的下一場小雨,不斷搜刮已經不高的溫度。
室內昏暗。
深色的窗簾拉了大半,隻有一點微弱的光能透過紗幔,勉強落到床上隆起的一道薄薄的弧度上。
沈明嬌的午覺睡得很不安穩。
她又夢到了很久沒做的噩夢。
那年也是秋末,南方城市的樹木秋冬也不凋零,小鎮上的人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嗓門很大。
她躲在被樹葉遮擋的小山洞裏,聽著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冷汗從鬢角滑落下來,抖得厲害。
手電筒的光透過樹葉,像是催命的符號。
沈明嬌的驚恐被無限放大。
就在她崩潰得幾乎要叫出聲的時候,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明嬌“倏”地睜開眼睛。
視野裏一片明亮。
陳禮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他開了屋裏的燈,就坐在她床邊,沉著臉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沈明嬌驚魂未定的喘著氣,一頭長發被冷汗浸濕,狼狽的沾了滿臉。
她的心跳還很亂,聲音嘶啞無力:“怎麼坐在這裏不出聲?”
她剛從噩夢中驚醒,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有個人坐在自己床邊,嚇得差點心臟驟停。
陳禮眉眼沉鬱,滿身風雨欲來的氣勢。
他不說話,沈明嬌也沒心思去理會他。
她很用力的抽回自己被他攥得泛紅的手腕,撐著床麵坐起來,自顧拿起床頭櫃上玻璃杯,喝了口已經冷透的水。
沁涼的水劃過喉間,壓下了她心裏因為噩夢泛起的焦躁和恐懼。
沈明嬌緩了一會兒,終於舍得給一直沒說話的陳禮分了個眼神:“你怎麼了?”
一隻黑色的手機丟了過來,隔著柔軟的鵝絨被砸到了她的腿上。
倒是不疼,但沈明嬌還是蹙起細長的柳葉眉,不太高興。
“什麼?”她不明所以的撿起手機,打開來看。
陳禮的手機界麵停在一段被暫停的視頻上,她點了播放。
畫麵裏,身段纖細柔軟的女孩穿著一身青綠色的廣袖漢服,長發披散,在空曠的舞蹈室裏翩翩起舞。
畫麵很模糊,也很晃,看得出來,拍攝者是在偷拍。
但即便如此,也足夠讓沈明嬌認出來畫麵上的人是誰了。
那是她自己。
一個星期前,她曾在工作室的練舞房裏,換裝跳過一段《春盡》。
這支舞是以她為原型編的,今年初紅遍了整個古典舞界,她本人卻從來沒有機會在人前跳過。
沈明嬌的臉色還有點白,指節有點僵硬,問他:“誰給你發的?”
陳禮的眼神很冷:“還需要誰給我發?”
他的目光落在沈明嬌手裏的手機上,模糊的畫麵裏,女孩裙裾飛揚,跳得很美。
她就像是為了這支舞而生的,跳出了春日盡頭,百花凋零的淒美的破碎感。
百花獎古典舞項目史上最年輕的冠軍獲得者,在頒獎典禮過後,再無音訊。
“半個小時之前,這段視頻已經傳遍了整個網絡。”陳禮的語氣沒有一點起伏,冷得像冰渣,“嬌嬌,你答應過我,不在外麵跳舞的。”
沈明嬌的手指攥著手機堅硬的邊緣,蔥白的指尖因為用力,血色褪得幹幹淨淨,像個精致的手辦模型。
她的聲音還是很沙啞,解釋:“我沒有在外麵跳舞,那是我的練舞室。”
“但還是被人看到了。”陳禮不為所動,一字一句的說道,“已經有不少人認出來,你就是第十六屆百花獎古典舞項目的冠軍得主,是餘梅的弟子。”
“他們甚至還扒出了,《春盡》這支舞的原型,就是你。”
沈明嬌抬眼看他。
陳禮眼底壓著情緒,看起來已經瀕臨頂點,馬上就要爆發了。
沈明嬌毫不畏懼:“那不是我的問題,我沒有違背對你的承諾。”
“可還是被人看到了。”陳禮說,“我早提醒過你,不要在外麵跳舞。”
“以後你別去工作室了。”
沈明嬌倏地坐直了身體。
臥室裏溫度適宜,她剛剛因為噩夢冒出的冷汗已經幹透了,幾縷發絲貼在她的臉頰、脖子上,亂糟糟的,顯得脆弱又狼狽。
陳禮麵容冷峻,直接下判決:“就在家裏跳吧,在家裏跳,就不會有人偷拍了。”
“我不要!”沈明嬌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我已經答應你,不去參加比賽、也不在人前跳舞了,你不能連我去工作室的自由都不給我!”
沈明嬌從來沒有想過要真正放棄跳舞。
她被囚在陳禮打造的金絲籠裏,隻能不甘的收起翅膀,做一隻聽話的金絲雀。
可金絲雀也向往藍天,也想高飛。
即便陳禮不允許她再登台跳舞,她也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練習、學習,希望有一天,能夠掙脫他的束縛,還可以回到舞台上。
沈明嬌已經很少在工作室練舞了,因為陳禮的緣故,她更多的是自己在家練。
可她喜歡去工作室,她喜歡看那些和她一樣,喜歡古典舞的人能夠盡情揮灑她們的熱愛,喜歡看她們不斷進步,然後去參賽、拿獎,再繼續努力,往下一個征程行進。
那本該是她也能擁有的人生。
她不想連旁觀羨慕的機會都失去。
但陳禮很漠然的說:“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頓了頓,他的語氣還是和緩了一點:“聽話,嬌嬌。”
可沈明嬌從來就不是個聽話的人。
她七歲被陳禮帶回來,到二十三歲,整整十六年,她被人誇過漂亮、誇過運氣好,就是沒有人說過她聽話。
陳禮顯然最了解她這一點,因為沈明嬌的脾性都是他慣出來的。
所以他沉默了一下,又說道:“你如果再出去跳舞,我就收回‘春三月’明年參加百花獎的名額。”
“春三月”就是沈明嬌所在的舞蹈工作室,表麵上是她的老師餘梅創辦的,但實際上她才是“春三月”的實際擁有者。
是陳禮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多可笑,他不允許她跳舞,卻送了她一間舞蹈工作室。
“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戰鬥的號角還沒有來得及吹響,沈明嬌陡然失去了戰力。
敵我雙方實力差距太過於懸殊,她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
沈明嬌頹然的閉上眼睛,再一次向陳禮低頭:“我知道了。”
陳禮眼裏壓著的怒氣和煩躁消散了幾分,原本蠢蠢欲動的炸彈沒有來得及爆炸,卻還是把沈明嬌刮出了滿身的血洞。
溫熱的血液潺潺湧出,像是要把她溺斃。
罪魁禍首施舍他漠然的溫情,抱住了她,聲音裏沒有任何愧疚:“你答應過我的事,要說到做到,否則,你自己會吃苦的,嬌嬌。”
“你是我的,誰也不能窺探你,偷藏起來的,也不可以。”
沈明嬌同樣漠然,應付得很敷衍:“我知道了。”
他們都各懷鬼胎,但誰都無法離開彼此。
陳禮對她的敷衍不以為意,隻是摸了摸她的頭發,像是獎勵一樣,哄了她一聲:“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