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19年夏末秋初之時。

劉忻坐渡船來到沙仔島，眺望四周，他見水麵白亮亮的，遠方霧氣蒙蒙，近處的村莊田野輕紗籠罩，天地之間美好如畫。

這兒是一個泥沙沉積形成的小島，地形狹長像一條鯊魚，最初人們把這裏稱為鯊仔島，後來嫌鯊字難寫，簡化成了沙仔島。小島不通橋，與外界來往靠渡船，島上村莊住了百戶人家，又稱沙仔村。

劉忻老家的房屋早就拆了，他借宿在近洋港口經營公司的招待所，旁邊挨著村民家的院子，附近有個漲潮的進水口，前些年台風登島，曾經崩過堤，河水倒灌淹沒了大片農田。後來圍島的堤壩全部新修加固，種植了防浪林，保護著島上一千五百多畝的沃土。

田裏種了香蕉、甘蔗、水稻，田間地頭點綴著魚塘，農閑時，村民養魚捕魚，這地方就是一個典型的魚米之鄉。

劉忻休假療養來島上住些天，他想看看記憶中烙印著童年時光的那些場景，隨心到處走走，他希望離開時能把島上所見一切事物都裝在腦袋裏帶走，在往後也好有個念想。

村裏現在很少見年輕人，覓食的鳥兒一樣人們紛紛遠離故土，飛過大海，去城市開辟新天地了，留守村子的大多是老人，棲身這片與世隔絕的土地，每天簡單生活著。老人們湊在村頭打牌，漫不經心閑聊，愜意滿足的神態仿佛在告訴他，無論外麵的世界有多麼豐富精彩，都跟這些最早一批移民島上的開拓者無關，他們曾經燦爛多彩的人生之書寫到了平凡的終章。

“乖仔，回來了啊。”劉家老伯認出他，咧嘴笑了。

“是啊，大伯。”劉忻回應。

盡管他現在年紀不小了，但在長輩眼裏他還是早年那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乖仔，來咱家吃飯，鍋裏燉了魚丸豆腐。”大嬸招呼他。

“嬸，我吃過午飯了呢。”

“你這是去哪兒？”

“隨便走走，消食。”

魚塘裏長滿空心菜，不見有人摘了吃，成了地地道道的野菜。有些沒人住的老屋長滿了野花，有人搬走了，再也不回來。村外到處是稻田，金秋季節，稻穀成熟了，海風吹起稻穗一浪浪起伏搖曳。正午陽光火熱，他走過彎彎的碎石路，就見竹林邊上一座屋院。

以前這裏是村衛生所，兩層磚混樓房，一溜土牆圍了庭院，看起來還是記憶中的老樣子，洋鐵皮包木頭的大門一開一闔嘎嘎作響，他曾經跟夥伴玩鬧，門縫還夾了他的小拇指，咬下半片肉，朱醫生給他細細縫了四針，像打了一串小蝴蝶結。

他小時候體弱多病，得了百日咳，日夜連聲的咳，要咳死了，奶奶帶他來看朱醫生，可兜裏沒錢，朱醫生就積攢了為大人打針殘留的一點針水，給他打上。奶奶要他認朱醫生叫姨媽，告訴他，姨媽就是半個媽，跟村子裏的大伯大嬸一樣，都是渡他活命的......劉忻在心裏追憶著往事，不由走向屋院。

門開著半扇，他跨過門檻才回過神，衛生所搬走了，醫改以後，村裏新建了標準化的衛生室。

院門口現在掛著生物試驗站的牌子。

劉忻想起了昨晚散步遇到的姑娘。

當時他在稻田裏走迷了，看到地頭蒙蒙亮著一盞燈，燈光中，他見那姑娘手拿網兜在捕捉蚊子，身姿輕盈靈動，仿佛黑夜裏從月亮飄落的一朵蒲公英。他倆昨晚一起回村，姑娘收拾了實驗物件，讓他搭把手捎帶到門口這兒，然後給他指路回去。

現在還進去幹嘛，跟她說聲昨晚忘了的道謝？沒必要了吧，劉忻不想去打擾人，但不知怎麼的，一抬腿，他卻走進了院子。

在往後的日子裏，每當他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像被某種不可理喻的神秘力量驅使，一個不經意間作出的舉動，改變了他和她的人生，改變了世界未來走向的軌跡。

姑娘在院子裏，正準備洗頭。

她用電爐子燒了水，倒上滿滿一盆擱在木凳上，解開馬尾，抖了抖頭發，她見地上落了些死蚊子，自個忍不住笑起來，臉上酒窩淺淺顯露，然後一抬頭她看見了劉忻。

“是你啊。”

見到他也不驚訝，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她像昨晚初次遇見那樣自然大方，招呼劉忻上樓坐，“屋裏亂糟糟的，你去樓上平台等會。”

劉忻沒法退出了，他隻能硬著頭皮，沿水泥台階走上樓。

二樓大半邊是房間，順走廊去到頭有個平台，是下房的樓頂。平台不過十多平米，一邊挑空搭了遮陽擋雨的彩鋼瓦，靠牆擺著書架和櫃子，一張木桌，幾個板凳，另一邊露天，擺滿了花盆、花架，各種花卉植物打整得枝繁葉茂，滿眼看去一片生機盎然，花團錦簇的像個迷你植物園。

劉忻不太懂植物，隻覺好看，當中最吸引他的是栽花的盆，除了有常見的陶盆，有些是竹筒做的，還有半截枯木頭挖空了填土養花種草，有用繩索紮了瓦罐吊掛的，空的洗衣液桶也利用上種了一撮花，柵欄上還掛著一個個貝殼做的花盆，殼紋淺白淡黃，這是大自然呈現的藝術品，有種麵朝大海讓人看了心曠神怡的感覺。

“電熱水壺在桌上，你泡茶喝。我洗頭很快的，兩下就搞定。”院子裏傳來脆生生的聲音。

劉忻從平台看下去，見她彎腰把頭紮在水盆裏，兩手抹了洗發液，稀裏嘩啦洗個歡快的樣子。陽光透過院牆外高大的竹林灑落一地，照亮泡沫七彩斑斕的，院子裏整個場景像一幅光影靈動富有生活氣息的油畫，她是畫中最亮眼的那一抹光彩。

空氣中彌漫著洗發水和女人溫熱的氣息。

莫名而來一種親切感，讓忐忑起伏的心安定了，劉忻不再拘謹，坦然坐下，拿電壺燒水泡了茶。普通的袋裝茶，滋味一般，茶色倒是青翠濃鬱。喝了會茶，就見她上樓來，手裏抓了條毛巾擦著濕頭發，腳步輕快，一股亞熱帶季風吹來似的聲音緊跟著傳來：

“說吧，找我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