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靈境世界。

島上灰霧籠罩四野，寂靜，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

天地間一切活物似乎都隱匿了。

最初，八寶的意識有些恍惚不清，感官體驗還不太真切，視線晦暗，他感覺整個人仿佛靈魂出竅一樣輕飄飄的沒著落，漸漸的過了一陣，體感才一絲絲清晰起來，他感到了溫熱潮濕的海風吹來，看到小島上的天空，灰蒙蒙的黃昏，落日餘暉下一片白亮亮的水麵。

一群小孩子笑鬧著，奔跑在水岸邊的堤壩上。

“捉禾蟲，捉禾蟲囉......”

視野逐漸清晰了，他看見孩子們的笑臉在眼前晃動，歡快叫喊著捉禾蟲。

稻花清香淡淡，稻田裏的水流淌到溝渠，流進河裏，嘩啦啦水流奔湧出海。

人們在出海的隘口壓上石塊，放下紗網兜底的竹籠捕禾蟲。

下好竹籠，閑著隻等夜黑。

“傻佬等禾蟲。”等到月亮明晃晃爬上天，海潮帶來稻田裏的禾蟲，一波一波湧進竹籠，待海潮落定，一條條粉紅乳黃色的禾蟲就出水了。

“捉禾蟲囉，捉了禾蟲，裝瓦缽，架了柴火，烤香香。”

場景忽然變成了早晨的家裏，天蒙蒙亮，八寶感覺到他從被窩裏鑽出來，嘴饞了想吃禾蟲，他拿了碗，去爐火邊上蹲了等。

廚房裏，禾蟲盛滿瓦缽，熱烘烘傳來一股股香氣，他吸口香氣，咽口水......

他恍惚看到了奶奶。

奶奶用鹽巴閹了新鮮的禾蟲，放到瓦罐裏夯實了，封緊罐口......到了冬天，奶奶舀出瓦罐裏的禾蟲，裝一碟上蒸籠，蒸熟了下飯吃，熱乎乎好香啊，他大口大口吃不夠......

八寶傳感到靈境世界裏的一切場景仿佛幻覺，又像經曆半夢半醒的夢境。

偶爾的，他的潛意識在黑暗中清醒了一下，感覺自己躺在傳感艙裏吞咽口水，很快又昏睡過去。

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感到光亮，看見一個圖書館的場景。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房間裏一排排書架，空氣中有股紙張油墨氣息，四周安靜，時光仿佛慢下來，他所見景物無不鮮活生動。

八寶看見他伸出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生物計算》

他坐下翻書，一頁頁文字映入眼簾，像敞開一扇發光的門。

參照著書上內容，他攤開筆記本，一條條摘要抄寫：

“製造生物計算機，途徑之一是基因編輯培育生物計算單元智腦，不用任何電子元件，生物結構的智腦可以自行計算，它能產生智腦智慧，出現類似人一樣的意識、思維和想象。”

“幼兒的腦皮層就是一個天然的計算單元，通過適度幹預的培育，可實現結構化並聯計算。”

“一個男性的智腦在發育成熟後，會想要去撫摸一個女性智腦想象出來的大腿......培育更多的智腦組群，形成腦聯網係統，可以不受程序的長度和存儲量限製......讓它們展開無限延伸的計算與聯想，在係統內部，甚至可以創造出一個由意識、思維和想象構建的完全擬真現實的世界。”

光線驟暗，圖書館的場景消失了。

在黑暗中沉寂片刻，等到光亮重現時，他看到了村子裏公用的大廚房。

水蒸汽籠罩了整個屋子，從灶台升到房梁，翻騰著又沉下來。

他看到婦女忙碌在熱氣茫茫的廚房裏，打理宴席的菜肴，蒸籠裏擺上了八寶糯米飯、竹葉年糕，還有蒸臘腸、紅薯粉蒸肉，大鍋裏燉了蓮藕排骨，燉黃燜鴨，湯水油汪汪熱乎乎飄香。

他又看到了奶奶，廚房裏爐灶上，奶奶在熬豆花，做豆腐腦。

黃豆泡到脹鼓鼓的一粒粒有小指頭大，濾幹，倒入石磨，加水細細磨，鵝黃色的豆漿流進木桶，浮起一層厚厚的豆油花，倒在鍋裏煮開，去豆腥，慮渣，熬成一桶桶豆花，點了鹵水，做成豆腐腦。

奶奶舀了一碗熱乎的豆腐腦，加了勺白糖，給他端過來。

“乖仔，慢點吃，小心燙啊！”

聽奶奶說著話，他在廚房裏坐了小板凳埋頭吃，他吃了一碗豆腐腦又跟奶奶要一碗，滿口溫熱軟滑香甜......不停地吃著，直到傳感斷開連接。

“第4123次意識傳感投射終止。”

八寶醒過來，幸好沒死在傳感艙裏。

睜開眼睛，靈境世界的全部景物如幻象忽地消失了。看著艙門滑開，他哆嗦不停，腦海裏殘留著豆腐香氣但沒覺得餓，他身體癱軟麻痹，下麵軟趴趴泄出了尿，褲襠濕淋淋一片。

腦袋麻木。

傳感頭環那兒緊繃繃悶痛，一陣暈眩耳鳴。

一時間，八寶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在做什麼，他的意識似乎還在藕斷絲連地體驗著傳感目標人。

那是烙印在目標人生命中一些稀稀疏疏的記憶片段。

羅老師跟他說過，人的記憶是非線性的，人們可以同時想起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在腦海中浮現的念頭，融合了人生中全部與之關聯的事物，像糾纏糅合成一團的信息網。

這次傳感，他沒見到抓蚊子的女人。

這可怎麼辦？如果老太婆還要他接著再做一次傳感，那就死定了。

有點奇怪，艙外一直沒動靜。八寶掙紮起來，看見老太婆坐在傳感操作台那兒一動不動，僵化了的樣子。

“林主任。”他試探著喊了聲。

還是沒動靜，老太婆死了嗎？八寶憋了勁爬出艙走過去，他腿腳發軟，差點摔倒。老太婆突然伸手揪住他，那雙渾濁的眼珠子灼灼發亮，定定看他，有點嚇人。

“林主任。”八寶怯生生說，“我沒見到女人，隻感到了目標人小時候在家裏的一些生活場景。”

老太婆的表情依舊冷漠，操作掌上電腦，調來了一輛小型自動電車。

“去管理處。”老太婆拉他坐上車，發出語音指令。

肯定出大事了，八寶感覺不妙，但不明白是啥。

電車穿過通道閘門，離開了輸出部，自動駛向基地管理中心。

“目標人鎖定了他。”老太婆忽然說，“你以後傳感一直跟蹤這個信標，輸出跟他有關的所有信息。”

“他是誰？”八寶問。

“他的曆史檔案暫時對你保密。”老太婆說，“你隻要記住，他叫劉忻，是個偉大的科學家，在高級別的軍事科研機構，他是智腦信息工程的負責人，他曾經帶領團隊研發出了第一代智慧型的生物計算機，就是靈境係統的原型機。”

八寶想起目標人在圖書館看專業書的場景，一下明白過來，不禁有點激動。

從小到大，他傳感了近四千次，但他以前感到的盡是些無關緊要的普通人，直到現在，他總算是遇到了大人物，難怪老太婆這次的反應不同尋常。

可這有什麼用？沒東西吃，他快要餓死，去見閻王爺了。

心頭一跳，八寶想到傳感目標人這麼重要，他也跟著重要了吧，上級會不會給他加餐多吃點？

老太婆帶他去管理處，很可能就是去跟上級彙報這個情況。

想到吃東西，嘴巴立刻冒口水，他的肚子又難受起來。

管理中心挺大，各部門設施齊全，人員眾多——當然，那是以前的狀況。五年前，當八寶第一次離開輸出部來到這裏時很驚訝，他才知道基地很大，還有他沒去過的地方，還有他沒見過的人。

有些人的樣子跟他不同，有白皮膚的，還有黑黝黝的，有的人金發碧眼，長得又高又壯實，有的很胖，湊近了比，他們圓鼓鼓凸起的肚腩比他還高。

到後來，基地裏吃的食物日漸稀少，他們的肚子就癟了，整個人變得幹瘦細高，再後來，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到現在基地已經變成這樣——設施齊全，燈光明亮，地板一塵不染，清潔機器、維修機器自動運行，一個個幽靈似的穿梭在基地裏，把每處地方每個角落打掃得幹幹淨淨，維護電腦運行正常，機器設備鋥亮如新，保持空氣循環通暢，溫度濕度適宜，提供冷熱飲用水，但沒人工作，也沒人喝水了，基地裏到處空蕩蕩的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