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身邊已是冰涼一片,我感覺自己應當是被魘住了,否則怎麼會抱著他的枕頭淚墜如珠。
哭夠之後我才想起要去找手機。
先打給阿姨,告訴她今天不用打掃來打掃衛生和做飯。
陳承之前說我的手是用來畫畫彈琴的,不許我做家務,也不許我碰灶火。
阿姨就這樣在我家做了五年工,我很喜歡她做的番茄雞蛋。
陳承總愛笑我,喜歡什麼不好。
“怎麼啦,這麼突然喲。”阿姨這些慈睦且關懷的擔心做不得假。
“沒事。”我知道她瞧不見,還是對著空氣乖巧溫順地笑起來,“我就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給他做頓飯。”
電話那頭阿姨咯咯咯的笑聲很開心,她向來如此,真心地為我們的夫妻和睦感到開心。
我很喜歡這個愛笑的阿姨,忽然想到以後我不在了,要是照顧陳承那個大孩子,阿姨恐怕要費許多心。
我又對著空氣笑起來,抱歉地說:“辛苦您了,您受累。”
她炸出一連串笑聲,連說我突然這麼客氣做什麼。
我也跟著笑起來,就是嘴裏有些苦。
真到了要開始動手打掃衛生時,我才發現陳承這些年把我慣壞了。
家裏有各式打掃機器,蠻可愛,點一點就動了,至於我嘛,才拿起拖把就吐了。
光吐還不算,天旋地轉暈得發慌。
我被世界上最壞的人拋進了海裏,一根浮木都抓不到。
我快要溺弊了。
等扛過這段時間,我的理智在腦中喧囂,告訴我需要立馬站起來去接水吃藥。
可是待我低頭瞧明白自己抱著什麼。
身體又不聽我指揮了。
多可笑。
我居然在病發時衝進書房,翻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照片做藥。
竟然還真的止住了病痛。
我低頭凝著懷裏我和陳承的第一張合照,照片裏的我們都是十八。
他額角帶著道疤,笑得比陽光還明豔自信。
記憶潮水一般湧來。
高中青春正盛,陽光永遠是最好的模樣。
我和陳承第一次見麵,他臉上還沒有疤。
他帶著一幫小弟趕走了把我圍堵在巷口的混混。
他試圖把場麵做得炫酷又帥氣,可他們幾個學校裏的不良少年終究比不過人家專業混混。
陳承一馬當先被打得很慘,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用青腫的臉惡狠狠地扭頭對我講:“你不知道這裏混混多嗎?以後別走這條道!”
這份故作的冷酷孤傲,和他轉身離開時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叫我記了很久。
少男少女的心事被夏日無限發酵,我終於湊足勇氣去送出甜梅冰棒。
“謝謝你。”
彼時的陳承,臉上沒有世俗,更沒有現在這般被酒色物欲打磨出來的桀驁不馴。
他隻有強裝的又酷又拽,落在我眼裏。
好像一隻沒有斷奶的小狼狗。
我問他:“你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他臉都紅透了,接過我手裏的冰棒,嘴巴還硬著:“你別想著喜歡我。”
陳承是這麼說的,可一步之遙,他躁動不安的心跳聲全落到我這裏,焦急萬分地尋不到落腳處。
我忍不住笑,對他說:“好,那我等你先喜歡我。”
此後我們一起上學,放學。
我會在奶茶店給他做輔導,會在夕陽下捧著水看他打球。
我問他之前為什麼老跟著我,畢竟在我被那些混混圍堵之前,就經常遇到他。
陳承又是紅著臉否認說沒有過度關注我。
我不在乎。
他接著說,之前見我跳舞的樣子像是見到了仙女。
這才是實話。
我就這一顆心,來不及回答什麼,隻顧得上張開雙臂擁抱住他。
“謝謝你。”
這是我第一次靠他那麼近,陳承僵著身子,像還沒學會走路的娃娃。
我心裏一片悸動難平,頂上梧桐蒼蒼,一定也猜不到少年心中大雨滂沱。
一切美好得像是部虛假的童話。
可童話隻是成長的一部分。
我家並不富裕,爸媽卻一直想要讓我發展藝術,說不上來是他們倆誰的夢想,總之我從小就學習芭蕾。
芭蕾對於我這個家庭不是什麼輕而易舉的開銷,可因為是父母的意願,我連第一次壓腿的時候都沒叫過疼。
因為這是愛我的人心心念念也要達成的期望。
他們付出了許多,我沒道理叫他們失望。
直到陳承說喜歡我跳舞的樣子。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那雙漂亮清澈的眼裏,隻有我。
如果沒出那個意外,我應該還會接著按照父母計劃的學校一路走下去。
可是車禍發生在我高考前一年,父母離世,高昂的藝術學院學費成了我這個孤女難以跨越的障礙。
同年,陳承退學。
一聲不吭。
因為我還未成年,但父母墓穴費等不到我成年工作。
我想,要是我自己死了,找個漂亮的湖海灑了就好。
可我爸媽的不行。
所以我隻好一邊湊兼職一遍奔波各處單位湊出買墳的錢。
饒是如此,我爸媽的骨灰還是在骨灰塔寄存了半年之久。
出殯下葬那天,送走所有親戚,我一個人做在早已撤了布置的靈堂裏,看著空空的牆壁發呆。
陳承是踏著秋夜冷雨衝進來的,他像個狼狽的救世主,一斧子劈碎了我所有晦暗。
厚厚一疊鈔票被他用塑料袋裹得嚴實,我抱在懷裏,愣怔得不曉得用什麼開場白來對這個消失了半年的人寒暄。
“你的頭?”
思考良久,我決定先問這個。
“這個不重要。”他用一隻手把我摟進懷裏,我也瞬勢瞧見他打著石膏的另一隻手。
這個動作,是我認識他以來對我做過最放肆的一個。
“我今天過來,就想說兩件事。”
陳承身上濕漉漉的,已經落魄到捆著手打不了傘,他還要耍酷。
“第一,你繼續讀書,學費我給你出,我有工作,大學我也供得起。”
我鼻子酸得不像話,隻顧得上用眼淚去暖他的肩膀。
隨後陳承猛地吸了口氣,才說:“第二......不是什麼大事。”
我看不見他的臉,實在難以猜測他的臉有多紅。
可十八歲的陳承,因為我而發出的心跳聲。
振聾發聵。
他說:“我喜歡你。”
在我父母靈堂裏,陳承起誓一般說出這四個字,讓他成了我這輩子隻要想起來就會心顫的人。
那一瞬間,我忽然沒由來地信了一個將到的事實。
——陳承這個人,可以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給我。
也是那一瞬間,我想,我這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所以他詢問可不可以成為男女朋友正式交往,我完全失去了拒絕的權力。
他這才興奮地掏出一台二手拍立得,又故作鎮定地遞來一束花。
哢嚓聲起,光亮一瞬。
定格下了當年一往無前的我們。
他沒看花,我也沒看鏡頭。
留下的隻有一個愛到深處至死方休的吻,
如今照片泛黃,被我抱在懷裏。
說愛我的是他,背叛我的也是他。
這些經年積攢隱晦又神秘的遺憾在此刻被無限放大。
可惜我十八歲的時候接下了少年的花束,卻沒能將它養活到現在。
但我堅信人這一輩子,就活那幾個瞬間。
所以那夜我在他懷裏,愛人的心跳在我耳邊,一直響到現在。
我們的愛也曾純粹炙熱過,隻是沒能免俗,也沒能抗過燈紅酒綠的蹉跎。
果然,所有燦爛走到盡頭都要用寂寞來還。
我習慣不已地抽紙抹淚,收拾幹淨書房亂場,最後才把我和他的第一張合照鄭重地放回原處。
醫院主動聯係我。
不做手術隻剩兩個月,要是做手術,是百分之八十五的失敗幾率。
我連兩個月都沒有了。
“我再考慮一下吧,謝謝您醫生。”
這是一場豪賭,我賭不起。
我看著照片上露出額頭那道疤的陳承。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才輟學去打工為了幾百塊跟人打起來弄傷的。
這是他為我受的第一次傷,也是我欠他的第一筆債。
但若是開始懷念一段感情最初的溫暖,那大概率就是本人已經被這段感情傷得體無完膚的時候了。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彈指隔著玻璃敲了十八歲的陳承。
一聲脆響。
像是那年青澀又真摯的情感遠隔時空對我做出回應,他當年說愛我,聲聲赤誠。
我發狠地對著照片賭氣:“你這個瘋子。”
“我比你更瘋,我敢拿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