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二十三年的冬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剛剛入了冬,就下起了漫天飛雪。
三天三夜的大雪讓整個京城都被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銀裝,可看這愈下愈急、越下越大的雪花卻並無停下來的意思。
外麵是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常年陰暗潮濕的刑部大牢裏亦更是冷如冰窖,讓人待上半刻都覺得刺骨逼人。
可是,就在這又冷又潮連耗子都嫌棄的地方,卻來了一個身份特殊的貴人。
隻見那貴人前有獄卒小心翼翼的掌著燈,後有數名丫鬟仆從緊隨服侍;大紅色的火狐長麾被她紮眼的穿在身上,頭上同色的兜帽半遮著一張嬌豔逼人的臉,但凡是露在外麵的肌膚皆是如上等的白玉一般惹人遐想。
如此絕色佳人本是該被嬌養在深閨之中享受榮華富貴,可此刻卻出現在這跟她完全不沾邊的地方,不禁讓人詫異。
更叫人吃驚的是這刑部大牢關押的皆是重囚死犯,可這貴人就像是熟門熟路一般,徑直走到最後一間牢房前,借著豆大的燭火,看向那蜷縮在角落周身上下都籠罩著寂靜死氣的嬌小人影上。
“妹妹,天冷了,姐姐來給你送禦寒的衣物。”
說著,一名丫鬟就從楚婉的身後走了出來,手中抱著一個藍色的布包,待布包打開,立刻就有一股惡臭從裏麵散出來。
楚婉似被那味道熏的受不了,忙掩了帕子在口鼻,“廢物!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還不趕緊拿開。”
丫鬟遭到嚴厲的訓斥,嚇的渾身發抖,趕緊抱著那布包走遠了幾步,這才將那散著惡臭的東西丟進牢房裏。
借著昏黃的燈火,終於能夠看清那物。
原來那布包裏的確是包裹著一件紅色的棉衣,隻是那棉衣早已破敗不堪,上頭皆是蟲洞,怕是就連路上的乞丐穿的都比這好;至於為何是紅色,因那顏色該是被豬血浸透,這才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蜷縮在角落的小小身影也在這個時候有了動靜,隻見那影子緩緩地從臂彎裏抬起了頭,當一張枯瘦的小臉出現在火光下時,不禁要人暗暗吸一口涼氣。
隻因這張臉若是再白一些,再稍稍胖一些,簡直跟站在外麵的楚婉一模一樣。
楚婉恨極了這張跟她相似的臉,尤其是那雙好像能看透她的內心眼睛。
可是,一想到這人必死的下場,楚婉才稍稍高興一些,“妹妹怎麼不來拿?是在這牢房裏還沒凍夠?還是嫌棄姐姐專門為你置辦的這件衣物?”
一邊說著,楚婉一邊慢慢的在牢房門口踱步走著,“楚棄,說起來姐姐我真該好好感謝你,這些年若沒有你,我是無論如何也入不了瀾楓哥哥的眼,也不可能成為這東宮的準太子妃;我能有今天,還真是托了你的福氣。曾經,我因為你跟我生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而厭惡不已,現在看來,我倒是要該謝謝你,生的與我一般無二。”
楚棄就像是聽到了這世間最荒誕的笑話。
多日來的折磨雖然已經讓她重病纏身、骨瘦嶙峋,可那雙眼睛卻是一如既往地氣定神閑,明亮灼人,“聽姐姐這話,莫不是忘了自己以前的模樣?”
沙啞粗嘎的嗓音就像是枯敗的樹葉摩擦在地麵上,早已沒了往昔的清脆悅耳,可不知為何,這音調從她的口中發出來,卻自有一股別樣的韻味,並不讓人覺得難聽。
楚婉本是得意洋洋,突然聽見楚棄這話,就像是被人刺中了最不能與人道的秘密。
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左半張臉,怨毒道,“賤人!你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還敢牙尖嘴利,不過,你也就現在能逞口舌之快,因為再過三天,待我入了東宮,你就會徹底失去被利用的價值,到那時候你隻有死路一條。”
聽著那與她一門之隔的女人宣布著自己的死局,楚棄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反而是平靜無波。
隻是,她的這份冷靜,卻是深深刺激了這個前來看她好戲的得誌小人。
掩在袖下的手被楚婉捏的咯吱作響,嬌美的麵容布上了獰色,“楚棄,我知道你在等什麼,你無非是在等爹娘來將你從這牢中接出去,別傻了,從你被生下來的那一刻,你就是楚家的棄子,你的名字就說明了一切。”
平靜的眼睛終於在這一刻微微晃動了一瞬......
楚棄很清楚,不管楚婉說什麼她都不會真的在意,而真正能夠刺痛她的,隻有她的至親。
沒錯,楚婉的這句話說對了,她楚棄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是被整個家族拋棄的那一個。
原因很簡單,因為她跟楚婉是雙生子,而在大興國雙生子會被視為不詳,視為詛咒,想要解除這個詛咒的唯一辦法就是將晚出生的那個孩子活活溺死。
——偏巧!她就是那個最晚出生的。
可笑她出身書香世家,親生的祖父還是帝師,父親亦是刑部尚書,如此飽讀詩書、權赫一時的家族,本該視這些民間陋俗為無物才對;但沒想到,就是她的這些親人們一個個的都想讓她死。
而她之所以能夠僥幸的活到現在,也不過是因為楚婉的左半張臉天生就帶著黑色的胎記。
當年她母親在懷著她們姐妹的時候,被當朝天子指婚,言明將來楚家若誕下嫡女,隻有未來大興儲君能夠娶之。
因孩子在未降臨之前就已經與皇家結了親,所以楚家上下都對她母親腹中的孩子寄予厚望。
可沒想到,生產之日到來時,楚家竟生下來被視為邪惡詛咒的雙生子,更要命的是先生下來的女嬰居然麵帶胎記,醜陋無比。
若讓當朝天子知道楚家生出如此難看的女兒來配大興的未來之君,怕是楚家的榮寵便要止步於此。
麵對如此意外的狀況,楚家人當機立斷,同時保下兩個女嬰,但對外聲稱隻生出一個女娃。
就這樣,她楚棄就代替著楚婉活在了這個世上。
至於真正的楚婉,則是被從小送出京城四處尋找名醫醫治臉上的胎記,直到胎記徹底消除治愈,楚家人才將她接了回來;而她楚棄,就真人如其名,成為楚家的棄子,被丟到了這暗無天日的刑部大牢裏飽受折磨、漸漸等死。
楚婉借著昏黃的燈火敏銳的捕捉到了楚棄臉上的悲戚,瞬間,發出尖利的嘲笑。
“我沒看錯吧?原來你真的在等爹娘來接你回家?哈—!楚棄,這世上怎麼會有像你這麼傻的人,你可別忘了,這裏是刑部大牢,父親是刑部尚書,若沒他的首肯,你又怎麼可能會被秘密關押在這裏?”
聽著那刺耳的笑聲,楚棄抬起頭,看著麵前黑黢黢的牆壁。
牆壁上結了一張破敗的蜘蛛網,一個小小的蜘蛛顫顫巍巍的在蛛網上爬動著,它像是想要回到自己的家,可是,蛛網太破敗了,在它爬了幾下之後,就從上麵掉下來,重重的摔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看著在冷風中被吹的呼扇不停的蛛網,楚棄攥緊了自己胸口上的囚衣,嘴角雖然勾著大大的笑容,可黑亮的眼睛裏卻是無盡的哀慟。
十六年,她用了整整十六年代替楚婉活在楚家,替她孝順雙親;在楚家的每一天,她都盡全力的討好著每一個人,心甘情願的成為他們的傀儡,而她這麼做無非是想求一個家,向她的親人們求一條活路。
可是,就連她這僅有的卑微願望,也被這些人無情掐滅。
難怪楚婉說她傻?她可不就是傻嗎?
傻到被人利用完最後一點價值之後,還眼巴巴的等著、期盼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含淚的大笑就像是最後的倔強,嘶吼著從楚棄的口中喊出來,顫抖似哭的音調中帶著無盡的悲憤與不甘。
楚婉被這樣的楚棄嚇了一跳,“你個瘋子,你笑什麼?”
“我笑什麼?我笑這楚家表麵看似禮教昭德、風光無限,實則住在那高牆大宅中的每個人都是連骨頭縫裏都流著毒的禽獸!”
說到這裏,楚棄不顧身上的疼痛,一下就衝到了牢門前,雙手用力的抓住冰涼的木門,數出這些年姓楚的對她做出的樁樁惡行。
“楚政廉身為當朝太傅,天子帝師,輕信民間謠傳,默許自己的兒子兒媳做出殘害子嗣的禽獸之舉;我們的好父親楚文韜為了自己的仕途前程,不顧人倫綱常,無視朝廷律法,將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步步利用殘害至此;至於我們那位柔弱的母親,更是卑鄙陰毒,表麵看似賢惠溫柔,可我在楚家的每一天都要受她毒打,被她指著鼻子咒罵。而你,楚婉更是小人得誌,你以為你被接回來成為楚家嫡女嫁入東宮,從此以後就會扶搖直上?我告訴你,楚家人是一窩禽獸,皇宮裏的人更是猛似虎豹,東宮看似花團錦簇,可在每一簇花叢的背後,都藏著一張隨時能要你性命的毒手!”
看著楚棄散著冷光的眼睛,楚婉驚的後退一步:“瘋子!你還敢出言恐嚇我?”
“是不是恐嚇,你很快就會知道!”
楚棄鬆開手,眼含輕蔑的看著這間已關押了她數月的牢房,四麵都是寒冷的空氣,絲絲密密的將她包裹著,她赤著腳如一縷幽魂在這牢房裏慢慢走著,語調破碎的哼唱:“楚門狗,楚門狗,狼子豺心楚門狗;殺人子,滅人性,天下皆笑楚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