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渾脫帽下，穆與棠濕潤的雙睫像兩把密扇，遮掩住她的眼眸。那小巧高挺的鼻頭微紅，雙唇不點而紅，皮膚比嫩豆腐還白，令李宥不由得心頭微動，生出一種我見猶憐之感。

穆與棠一聲不吭，頂著他灼熱的目光，慢慢收斂思緒，恢複常態。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道：“讓瑞親王見笑了。”

“不想在良醞署呆了？”

穆與棠立刻搖頭，“沒那回事。”

“那你哭什麼呢？”

將那些男人的話學一遍，穆與棠開不了口，也怕多惹事，便胡謅道：“吃這道白秋葵的時候，憶起家母也曾這樣做，忍不住想家了。”

吃一道菜想家，擱在剛進宮的小宮女身上，李宥是信的。

可是，穆與棠進宮多年，思鄉之情早就在日複一日毫無波瀾的日子裏磨平了，甚至，她連父母親人的模樣都記不起來了。

不過，李宥並未拆穿，隻道：“既是這麼想家，何不抓住機會早些出宮？”

“如果順利的話，明年今日大抵我已是自由身了。”

穆與棠想出宮！

一個胡姬想出宮！

李宥饒有興趣地問：“你出宮後，想幹什麼？”

“我要開一家酒肆。”穆與棠聲音中的哭腔已不太明顯，第一次講出心中大誌，不禁抬頭看了一眼他，那俊秀文雅又高貴的模樣，讓她不敢多看，又垂下了頭，默默地對手指。

過了二十五歲的宮女被放出宮，無不是急著嫁人，穆與棠年紀沒那麼大，但是個胡姬，又如此貌美，李宥本以為她會挑個胡商或官階低的京官嫁過去，過生兒育女的日子。

沒想到，她野心不小，想開一家酒肆！

“倘若穆司醞在東西市開酒肆，一定要告訴何某，何某定然去捧場！”何玉生笑著進了雅間。

穆與棠開酒肆隻想跟胡姬與樂手們打成一片，順便賣酒把銀子給掙了，乍一聽光祿寺少卿如此鄭重表態，怕被人當成是故意攀交權貴，忙改口道：“何少卿，我一句戲言罷了，請不要當真。”

“穆司醞，我倒覺得你開酒肆合情合理。一來，你對各種酒如數家珍；二來，你長得這麼好看，往你家酒肆門口一站，多少文武雙全的男人為你而傾倒......”

穆與棠開酒肆，隻想讓自己的一技之長得以發揮，從未想過靠賣弄姿色來攬客！

她鄭重地辨道：“何少卿，一家酒肆最要緊的是酒味好，價錢公道，旁的東西搞得花裏胡哨，都是白搭。”

貌美胡姬，若是腦子活絡，找機會在聖人上下朝或往常必經之路搔首弄姿，不怕聖人不愛。

然而，她在司醞房從小宮女當起，靠著兢兢業業升到了正六品，從未想過以色事人。

即便是去開酒肆，也是想靠好酒留住客人，而不是靠自己這塊金字招牌！

美而不自知的胡姬，委實有點意思！

李宥謙謙一笑，沒說什麼。

何玉生接話道：“穆司醞，總而言之，不論你把酒肆開在哪裏，開張之前，務必告訴我，成麼？”

“開酒肆也就是我隨口那麼一說，長安宅子鋪子貴，我一個小女官能攢幾個錢，隻怕開不起酒肆。”穆與棠把話帶回，免得一直問她酒肆的事，讓她無力應付。

此時，廚娘捧了幾樣精致的菜肴入內，何玉生與李宥有說有笑地講著公事。

穆與棠這麼些年，都是跟女官或小宮女一同用飯，今兒個頭一回跟男人們一起吃飯，他們還都是位高權重之人，若是她撂下筷子離席，未免無禮，便慢條斯理地吃著，靜聽他們談話。

公事講的是各種繁文縟節，何玉生談著也有些無趣，忽想起一件名動京城的大事，開腔道：“瑞親王，聽說西域商隊這次帶來了最好的胡旋女，不僅姿色過人，跳胡旋舞能跳一兩個時辰不停歇。前兩天，商隊在沙洲治所——敦煌城歇息，商隊主向城主獻了幾位美姬，卻把最為貌美的胡旋女留下來，定是打算在咱們長安城賣個高價。”

眾所周知，長安城每年都有數不清的達官顯貴蓄養胡姬，多是胡商找人在西域諸國挑選些好苗子，培養歌舞樂器，略有所成時，組成一個商隊，走絲綢之路，進入長安。一路上風沙漫天，暴曬缺糧，商隊主為減輕負擔，多會沿路賣掉姿色稍差的，將姿色最好的留到長安城賣大價錢。

“何少卿打算為睹芳容，一擲千金？”李宥調笑問。

何玉生訕笑道：“瑞親王說笑了，那些胡姬擅長歌舞，胸中卻無點墨，非何某所好。”

“如此說來，何少卿還是喜歡中原女人知書達理，紅袖添香。”

“若是胡姬通曉中原文化，溫柔賢惠，並無不可。”講完話，何玉生暗暗地瞥了一眼穆與棠。

早已擱了筷子的穆與棠，隻盯著銀筷子上映照出來的糊影，並未注意到何玉生的眼色，倒是被李宥看個一清二楚——雖然何玉生官階在穆與棠之上，可她貌美又有主見，知進退！這世上美人很多，像她進退有據者少之又少，定非池中物，保不齊以後飛上枝頭當鳳凰。

何玉生對穆與棠一見鐘情，完全是剃頭擔子一頭熱，沒有好結果。

李宥不禁打趣道：“何少卿，若是我沒記錯，你今年已二十有六，怎不續弦？”

大晏王朝的男人，除了求取功名，娶妻生子便是頭等大事。男女婚配多是女及笄，男弱冠，若是推遲個一兩年還無妨，再往下拖，被坊主發現，便會讓官媒上門，盡早促成婚事。

像何玉生已娶妻生子，但原配去世，家世顯赫，長得也好看，人又有才能，也是世家貴女們搶著嫁的好門第。

何玉生歎道：“不瞞瑞親王，先頭那門親事，是家母與手帕交定下的娃娃親。正所謂一諾重於千金，我隻能娶了她，並無多少夫妻感情可言。如今續弦，我早與父母講明，須得我自己選稱心如意的，不然寧願不再娶。”

“那等明年的上元節燈會，望你能選到夢中佳人。”

何玉生立刻轉頭問：“穆司醞，明年你會去看上元節燈會麼？”

瑞親王話音剛落，何玉生就急不可耐地問，這不是擺明了把穆與棠當夢中佳人，期待在上元節燈會上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