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陸打開手機,和楚夢瑤一起觀看視頻。“楚妹子,你沒來扶貧辦,真是我們的損失!”
鏡頭裏的老陳,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胡子刮得幹幹淨淨,臉洗得白白嫩嫩,再換一身白衣古裝,簡直就是神農架的“陳子柒”!
“唉。我以前把扶貧想得太簡單了,自以為是來幫助困難戶的,大家不說對我歡迎之至,至少麵子上要過得去吧。哪裏料到對方都不領情的,除了逢年過節來送扶貧物資,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吃閉門羹的。”顧陸越看越心酸,忍不住對著初次見麵的楚夢瑤,吐起了心底的苦水。
“顧大哥,你這種心態不太好。”楚夢瑤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的神情,發現沒有不悅的表情,這才壯起膽子繼續說道:“你覺得自己是來扶貧的,心裏有優越感。說句不好聽的,就像是以前大戶人家來施舍要飯的,‘嗟,來食’。”
顧陸聽了瞠目結舌,雖然他十分不願意承認對方說的話,然而捫心自問,他的確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優越感在作祟。
他心底覺得自己是來解救他們與水火之中,是可以讓他們的生活過得更美好的英雄。
楚夢瑤接著說道:“真正的扶貧,不是送錢送物資這麼簡單的事情。而是要考慮對方的自尊心,結合對方的特長,授之以漁。但凡是正常人,有正經的謀生渠道,是沒有人甘心情願做乞丐,接受施舍的。”
她沒有把話說得太過絕對,因為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喜歡不勞而獲的人。
“嘿嘿,這是你小子拍的?”老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了顧陸的背後,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歡喜地說道:“老子挺上鏡的嘛,真好看。”
“等會陳大叔做飯的過程、吃飯和喝酒的場景,我們都會拍下來。希望您不要拘束,像平時一樣自然而然的做事情就好。”楚夢瑤見老陳已經看到了視頻,也就不再隱瞞自己接下來的打算了。
老陳臉色逐漸變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小聲說:“怪難為情的......”
“您盡力試試看吧。就當是給未來媳婦做樣子的,讓鏡頭展現您上得廚房,下得釀酒的完美形象!”楚夢瑤鼓勵道。
“我以後找媳婦,能用得了你們拍的視頻嗎?”老陳眼前一亮,回臥室換了一套勉強還算幹淨的灰色短袖背心,歡天喜地叫道:“好好幹!有媳婦!”
他精神抖擻地洗菜切菜,哼起一首古韻悠然的唱詞:“黑黑暗、黑黑暗、獨母娘娘宮中轉。身懷有孕十萬八千年,生下一子叫混元。混元老祖空中站,眼觀世界昏昏暗......”
“這唱的是大名鼎鼎的‘黑暗傳’?”楚夢瑤一下子激動起來,一邊側耳聆聽,一邊拿出手機錄像錄音。
老陳停了下來,轉頭糾正道:“這叫《混天記》,唱盤古開天辟地。老子祖上是神農架鼎鼎有名的歌師!”
楚夢瑤早就查過什麼叫歌師。以前神農架的老百姓,但凡發生在他們生命中重要的事情,譬如婚喪嫁娶、壽宴白事、起屋蓋房、節氣勞作、喬遷等等,都需要請歌師來助唱。
好的歌師,必須要掌握獨特的“韻口”和“詞口”。
“韻口”,指的是歌師吐詞要清晰,嗓音要嘹亮,韻律要抑揚頓挫,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更佳。
所謂的“詞口”就是要能走到哪裏唱到哪裏,講究一個信手拈來的隨機應變。比如恭維人時,歌師要會恰逢時宜的引經據典。
老張又繼續唱到:“聽講仁兄講黑暗,天地日月星鬥寒,有個故事甚不凡。天地有好大,有好長,有好遠......”
“他唱的就是《黑暗傳》。”顧陸在手機上打出這行字。
他們相視一笑,沒有再出言打斷老陳唱古老的漢文化史歌。
完整的黑暗傳內容很長,老陳唱的時間雖然不短,但是並沒有唱全。“坨坨肉好了,馬上下麵條青菜咯。客人們就坐!”
他從堂屋的大方桌下拿出一根大條凳,對客人們有模有樣地說道:“委屈諸位貴客了,請上席落座。”
顧陸淡淡一笑,領著楚夢瑤來到矮桌旁。老陳把條凳放下,指著靠背椅說:“姑娘就單獨坐椅子,我和你就擠一擠條凳,湊合吃一餐飯,咋樣咯?”
“闊以嘚。”顧陸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神農架土話,還別說,吐字發音十分標準地道。
老陳仿佛看外星人一樣盯著顧陸看了一會兒,難得的誇獎道:“這樣說話才有味道謔!”
他從櫥櫃中拿出一隻比臉還大的海碗,從吊鍋裏撈出三大坨臘肉放在裏麵,端上矮桌。轉身他又將手指粗的自擀麵條和洗幹淨的青菜扔進吊鍋裏,用筷子攪拌。
隨後,他拿起火鉗子扒拉地上火坑裏的洋芋果子,看有沒有熟透了的。
楚夢瑤注意到大海碗裏的坨坨肉,是三層瘦肉加兩層雪花的精五花肉。豬皮焦黃、瘦肉棕紅、脂肪雪白透明,看起來美味可口,聞著更是肉香四溢。
“嗨,也沒啥好招待你們的。平時我吃啥,你們就跟著吃啥吧。”老陳用湯鍋盛了麵條端上來,“先吃這些,不夠還有洋芋蛋子。”
楚夢瑤不著痕跡地看了看四周,心想老陳平時很有可能是吃不上肉的。頭頂懸掛的那幾刀臘肉和臘腸,應該是留著過年那段時間打牙祭用的。
老陳又去堂屋一手提著度數低的黑苞穀酒,一手握著疊放在一起的兩個酒碗。他親自倒酒給顧陸,自己喝一碗,歎氣道:“小顧同 誌啊,你以為我真稀罕政府一個月給我三千塊錢嗎?沒錯,錢誰不愛啊?但是你們可以送我一輩子錢嗎?”
不等顧陸回答,他自飲自酌,自問自答:“肯定是不行的啊!我啊,以前做夢都是想靠自己釀酒的手藝過活啊。我現在這麼落魄,就是因為我當年投資小型釀酒廠失敗了,破產了之後,整個人沒了精氣神,太消沉了,隻會拿老婆出氣......”
“我不怪老婆跑了,我心裏明白是自己不爭氣......”他邊喝酒,邊哭了起來。“你們要真能靠直播帶貨賣酒有銷路了,我就敢再賭一把,讓咱們村一起賣黑苞穀酒發家致富!”
顧陸聽了大吃一驚,驚疑不定地問道:“你就不怕泄露了你的釀酒技術?”
“屁的釀酒技術,家家戶戶釀酒水平十不離九。你們聽好咯......”老陳不屑一顧,渾濁的雙眼第一次有清明的神色,他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解釋起來:“聽好咯,釀製黑苞穀酒最關鍵的隻有兩個步驟——糖化和發醇。”
“糖化的時候,要保證黑苞穀都煮熟了,攤晾後,差不多降到三十五度了,趕緊下獨家酒曲。這時候的溫度一定要保持在三十度才是最好的,糠化不能低於十五分鐘,又不能高過二十分鐘,隻有這段時間區間,漿體才有清甜可口。”老陳說起這些獨門手藝,雙眸亮晶晶的,說話也變得斯文起來。
“到了發醇,為了確保黑苞穀發得好,出缸後要另外配少量的紅酒曲糟。等溫度再次降到三十度了,要重返釀酒主缸再次發醇。第一天溫度要達到三十三度,第二天低一點點,直到第7天出缸時,溫度降到二十八度了,就可以用設備進行水蒸氣蒸餾。”
“一開始要集中灶火猛蒸,中間維持火溫,最後用灶火水蒸氣蒸餾十五分鐘左右,讓黑苞穀充分蒸餾出酒液。這樣製成的黑苞穀酒最大酒精度數是五十度,講究色白如脂、氣香如花、味甜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