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取消錄用

2021年八月二日，周一早上。神農架最高氣溫三十八度，最低氣溫二十五度。

木魚鎮是神農架的旅遊重鎮，此時正下著小雨，東北方向吹來徐徐清風。

稀薄的霧氣彌漫在鎮上的大街小巷之中，路上隻有寥寥行人，整個小鎮顯得朦朧又靜謐。

一名穿著純黑長袖T恤、同色長褲和運動鞋的短發女子，一直垂著頭、失魂落魄地從木魚鎮政府的大門走了出來。

這位年輕的女子沒有帶傘，齊耳的烏黑短發上已經掛上了有不少水珠。細雨砸在她果露的後脖頸上，再從後頸表麵大小各異的紅色風團上一點點地滑落。

她左手捏著一隻透明防水的文件袋，袋子裏麵的文件有醒目的紅色公章，隱約可見部分文字內容“楚夢瑤因病無法繼續在木魚鎮......取消錄用......”

楚夢瑤是外鄉人，她的宿舍就在鎮政府機關大樓附近的一棟三層公寓樓裏。

那是鎮政府領導為她申請下來的廉租房。屋子大概三十多平米，一室一衛，有空調、洗衣機和熱水器。

而她每個月隻用象征性地繳納五百塊人民幣的費用，涵蓋了房租、水電和網費。

她的房間在二樓內側、麵對溪河的那一排，站在樓梯口往右邊盡頭最大的一間屋子。

這間寢室遠離前麵喧囂的柏油馬路，推開門窗就能看見潺潺流水的溪道。

如今正值盛夏，白天能聽到蟬叫蛙鳴，晚上能看見螢火蟲翩翩起舞。

楚夢瑤用右手掏出房門鑰匙，扭轉門鎖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

門很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就是她的臥室房間。

一張幹淨整潔的雙人床上，床鋪和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占據床邊上半麵牆的穿衣櫃朝外打開，裏麵空無一物。

占據大床對麵半邊牆的書架上，滿滿當當地塞著各種書籍。

書架前麵有一張實木舊書桌和一把木製靠背椅，它們的表麵被人細心清掃過，纖塵不染。一個十四寸的簇新電腦包，鼓鼓囊囊地放在桌子上。

緊挨著書桌的地上，有一隻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裏麵是她已經打包好的行囊。

楚夢瑤關上門，將透明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袋子的另一麵朝上，依稀看得清幾個字：“工作證明......選調生楚夢瑤......”

“啪嗒，啪嗒”，透明袋子上多了好幾顆滾圓的水珠。

很快，水滴越來越密集，她壓抑不住自己哭泣的聲音，慢慢抽噎起來。

“嗚嗚嗚，我好沒用啊......”楚夢瑤坐在靠背椅上，抱著頭小聲嗚咽。

她的雙手同樣布滿了紅色凸顯的風團，密密麻麻。有小的、有大的，有淺紅色、深紅色甚至還有泛著紫色點小斑點......

這雙手，沒有一處是好肉，除了風團，還有一道道指甲抓出來的血痕......

“好癢......”她抹了一把淚，從口袋裏取出一支複方醋酸地塞米鬆軟膏，均勻地塗在脖頸、上肢、軀幹和下肢。

楚夢瑤凝視著自己雙腿上布滿的紫色斑點，這讓她想起自己嚴重發病時的情景，以及前不久回武漢老家看病時，醫生說的話。

大約是在半個月之前吧，她小腿上的紅色風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紫紅色的淤血點。

起初她也沒有在意，以為就是有些過敏。

後來楚夢瑤回老家武漢開會，晚上回到家裏簡陋的自建房，為單位省去住賓館的錢。

她的房間在樓上，隻有一間小小的臥室，廁所和洗澡間都要去對麵的公共場所。

當時她突然感覺雙腿刺癢疼痛，緊接著眼前一黑，腦子裏一片空白沒法思考，也喊不出半點聲音，就那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到她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鑽入自己的鼻子裏，睜開眼看到的是潔白的天花板。

“醒了就好，你這是紫癜引起的突發性休克！”一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醫生說道。

楚夢瑤一臉困惑地問道：“紫癜？”

他歎了口氣，繼續解釋道：“長期的過敏性蕁麻疹沒有得到根治的話，有很小的可能會發生休克情況。”

“過敏性又稱自限性急性出血症，簡單來說是一種過敏性血管炎。一般首發症狀是小腿出現密集的紫色淤血斑點，如果不立刻治療，就有可能休克，甚至發生生命危險。”

醫生的語氣有些沉重，“紫癜的發病機製很複雜，你先做個種類最複雜的過敏原篩查吧。”

隔天拿到結果的楚夢瑤，神情懵懂，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報告上寫的什麼菌，什麼黴的。

“你居然是這麼罕見的真菌過敏啊，你在原始森林工作過嗎？”醫生有些驚訝地問道。

她點了點頭，小聲說道：“我在神農架木魚鎮政府工作。”

“木魚鎮啊，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可惜不適合你長期生活啊！”醫生遺憾地說道，“過敏這麼嚴重，為了身體健康考慮，還是回來吧。”

楚夢瑤回到家，將這些情況悉數告知父母。

父親歎口氣道：“早就覺得你不適合離開武漢，但是你偏偏非要去那種山溝溝。還不如去找親戚朋友隨便給你介紹個工作。”

“你看咱們家這種狀況，你的心不要太大了。你去進廠做個流水線女工，或者超市的收銀員啊，大酒店的服務員啊，不是都挺好的嗎？”他建議道。

母親立馬駁斥道：“你別瞎說！我好不容易將瑤瑤撫養長大，辛辛苦苦地供她讀出個二本，可不是讓她走我們的老路！”

“瑤瑤就是回武漢找工作，也要找她喜歡的，我們都不能幹涉她的意願！”母親堅決地說道。

“叮咚”楚夢瑤的手機彈出一條微信語音留言，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她一看聯係人是自己科室的馮主任，以為對方有什麼事情要交代，於是馬上選擇了外放語音：“小楚啊，你先好好在宿舍休息，別想太多了，也別急著今天就離開。”

楚夢瑤在這裏的具體職務，叫作木魚鎮文化與旅遊發展辦公室專幹。

辦公室主任姓馮，1995年入選《中guo報界知名編輯記者辭典》一書，參加過人民文學舉辦的現代詩歌創作班。

馮主任是一位性情溫和善良的文化人，格外珍惜人才。

因為楚夢瑤大學本科讀的是旅遊管理，馮主任覺得她的專業很對口文旅發展辦，於是向組織部申請將她分配到木魚鎮文旅發展辦。

在工作上，楚夢瑤總有些奇思妙想，有些不太符合當地的實際情況，馮主任也隻是態度和善地指出自己的想法不切實際之處。

如果她的策劃真的能促進當地的文旅發展，馮主任也會盡力支持她的工作，而不是指手畫腳地彰顯領導權威。

不僅如此，馮主任的妻子在生活上對她也多有照顧。比如天冷了，會打一雙手套，或者織一件毛衣送給她。

家裏煮好吃的肉菜了，他們也會喊她一起吃。

還有他們剛剛退伍回家的獨生子揚揚，不是光嘴裏喊著她姐姐，而是真心待她如親姐。

揚揚會開著小皮卡帶著楚夢瑤上山下鄉，去尋找獨特的旅遊路線。

這一家子表現出來的真誠善意，對於剛出茅廬的楚夢瑤來說，宛如沙漠中的甘霖。

楚夢瑤甚至覺得，她可能很難再遇到這麼好的領導了。

一想到這裏，她更加難過了，隻能怪自己的身體太爭氣了。

她不想離開神農架，不想離開木魚鎮啊！

這裏除了自己想要拓展的職業生涯、馮主任一家猶如親人的照顧，還有她結下的深厚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