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一夜。

　　雲錦在白雲庵的禪房內，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一幀幀畫麵，都和阿弩有關。

　　夢裏的最初，她變成了粉粉.嫩嫩的小雲錦，年紀不過四歲。

　　一片冰山天雪裏，她意外撿到了蜷縮在城牆邊上的小男孩。

　　他呼吸微弱，眼看著就要死了。

　　好可憐。

　　她眼巴巴望著柳白師父。

　　師父說：“別多事，沒得救了。”

　　她哼一聲：“你不救，我救。”

　　用隨身帶著的丹藥，溶解成藥湯，強灌進小哥哥嘴裏。

　　歪打正著，嘿，居然就把他救活了。

　　年幼不知愁滋味的她，好開心。

　　結果呢，醒來的他，冷漠，無情，寡言，而且凶惡，小小年紀，渾身透著濃濃的殺氣......

　　她視若無睹，笑眯眯陪著他，嘰嘰喳喳和他說話：

　　“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我可不可以和你做朋友？”

　　“你凶什麼凶？再凶我也不怕你......啊唔，我是大老虎，比你更可怕......”

　　“小哥哥，來嘛來嘛，說句話嘛......”

　　可惜，他總是不理人。

　　直到有一天，他發高燒醒過來，看到小小的她守在邊上，對他噓長問短，百般嗬護。

　　那天，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有點口拙，說話一頓一頓的：

　　“弩，弓弩之弩——阿弩，名字，我的......”

　　這是她和阿弩相識的開始。

　　那日，她因知道他的名字而歡天喜地。

　　而他呢，第一次衝她笑了。

　　笑得極為靦腆，眼神卻變得極為清澈。

　　而後，畫麵一轉，她又夢到六歲的自己正和阿弩跪在師父柳白麵前。

　　師父正式收阿弩為徒，並讓他起誓，永不背叛。

　　俏俊的小阿弩立刻指天為誓：“一生一世，護阿錦。我命在，錦命在。不背叛，不離棄......”

　　緊跟著，畫麵又一轉，她夢到十歲時，自己意外得罪了東秦國滅族門，他們派出大批殺手，追殺她和阿弩。

　　期間，她受了傷，發燒昏迷不醒，醒來時看到屋內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乖巧的阿弩，殺得滿眼赤紅，若浴血的修羅，但凡敢近她榻者，必血賤五步。

　　她看得驚呆。

　　遍體鱗傷的阿弩，拚盡一切，守她周全，殺盡來犯之人，直到她溫溫喚了一句：

　　“阿弩......”

　　他從混亂中回眸一笑，卻是溫柔無限：“阿錦，味很重，我不好，沒護好你，再等等，換客棧，馬上......”

　　語言遲鈍的他以一敵眾，殺退強敵，卻還惦著她厭惡血腥之臭......

　　緊跟著，她又夢到：十五歲她被強.奸，且身受重傷，一直昏迷不醒。

　　治療過程中，大夫發現她懷孕，家人匆匆將她嫁給了崇華。

　　成親之日，阿弩坐在雲府外的梧桐樹上，吹了一整宿的笛子。

　　八個月後，她難產，命懸一線，一大盆一大盆的血水端出來。

　　阿弩衝進產房，握住她的手，麵色死白地大叫：

　　“阿錦，活下去，活下去......你死，我也死；你死，我也死......”

　　後來，孽種生了下來，她舉劍要殺子。

　　是阿弩從她劍下奪子，跪地求她：

　　“阿錦，你不要，我要。我收徒，就他。我教他，養他。不許殺。不許殺！！”

　　再後來，她活在仇恨當中，阿弩幫忙帶著孩子，又當爹又當娘......

　　接著，畫麵轉到了二十歲生辰那日，孽種長大了，來給她賀生辰，雲錦拔劍就刺，被阿弩奪了劍。

　　他很生氣，問：“稚子何辜？你殺他，先殺我。”

　　最後，她夢到二十三歲，崇華奪.權，阿弩為救亂箭之下的孽種，束手就擒。崇華令人割其首級，剁其肉身，最後還塞進了她嘴裏......

　　......

　　這個長夢，從年幼時無憂無慮，到後來的仇深似海，致令天下生靈塗炭，涵蓋了十幾年光陰。

　　她在夢中，好似把那一世的酸甜苦辣又重新體味了一遍。

　　痛徹心扉的滋味，令她淚水淋淋。

　　當雲錦從夢中醒來，她本能地摸了摸自己臉，眼角有淚，但嘴裏沒有那可怕的肉沫——阿弩的肉沫。

　　還好，那是夢。

　　還好，她依舊是十四五歲少女的模樣。

　　“姑娘又怎滿頭大汗？”

　　碧落有聽到姑娘的驚叫，忙進來給她擦汗。

　　自從一年前，阿弩失了蹤，姑娘每每都會做噩夢......

　　“我夢到阿弩了。阿弩快回來了......”

　　雲錦輕輕喃呢著。

　　從床上下來，推開窗，望著窗外的朝霞，她忽想到昨日：已經把前世害了她和阿弩的罪魁禍首給處理了，她可以暫時安一安心了。

　　可對阿弩的思念之情，卻翻江攪海地湧現出來。

　　她和阿弩的情份，那是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

　　阿弩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是家族棄兒，自幼被扔在暗無天日的暗門修習殺人的技能。

　　在遇見她之前，智力受損、口拙語笨的他，已被培養成江湖一頂流殺手。

　　他共情能力差。

　　他待人冷漠，我行我素。

　　他隻聽她的命令，隻認她為主。

　　他可以很乖，很聽話；亦可以殺人不眨眼。

　　她花了十幾年時間，將他養得像個人，會哭，會笑，會鬧，會淘氣——但他這些情緒，隻會被她所牽動。

　　可恨當年，她從來沒想過，她和他之間，除了主仆之情，可不可能再存在另外一種感情？

　　如今，當她在夢中，重新經曆那一切，才明白：

　　他們的感情，深不可測；他們之間的信任，堅不可摧。

　　隻是當時不懂。

　　如今，她懂了。　　

　　正當思量，一道人影從門外閃了進來，是手下曹寧回來了。

　　“主子。”

　　他遠遠站著回話道：

　　“您交代的事，都料理了。今早還給她喂了忘昔散，這輩子，她會一直在青.樓受罪。”

　　雲錦點頭，“辛苦。回頭，你再去竹林把崇華的屍首給處理了。”

　　“這正是我接下去想要回稟的......那人的屍首不見了。”

　　曹寧的麵色忽變得凝重。

　　雲錦一怔，心肝一跳，立刻下令道：“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突然悔了，昨日她應該直接取了其首級才對。

　　曹寧應道：“是。另外，主子，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東秦國的病殃子九皇子景昭已來了長安，昨日已進京，您和九皇子的親事，隻怕要提上日程了。國公府老夫人的武婢善姑姑已到庵前，想來是要接您去完婚的......”

　　沒錯，雲錦和東秦九皇子有婚約。

　　前世，雲錦為了避開這樁婚事，曾想通過假死逃婚，假死藥是崇華給的。

　　其結果是，發生了悔不當初的事，最後，不得不嫁給了崇華。

　　這一世，婚事再次被提及。

　　老夫人派人來請，就是要逼她遠嫁。

　　在雲國公府，所有兄弟姐妹，都很疼愛她，獨這續弦的老夫人，以及她的女兒雲裳，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

　　前世，崇華在暗中一手製造了雲氏滿門慘死的慘案，而這對母女，則在其中充當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除了他們，宮中另有一隻神秘的黑手在左右雲氏的命運。

　　如今，她重生歸來，誓要將這些害人精，一個個拔除，護下雲氏滿門，更要為自己贏得一段美滿的姻緣。

　　東秦國這樁婚事，自是要退的。

　　“碧落，給我梳洗打扮，我們回府。”

　　清理門戶，勢在必行。

　　不過，現在，於她首要的任務是：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