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浸染著木槿花香的夜風雖微微帶了點兒涼意，卻吹得人格外舒適。

　　錦雀的心情很好，一路上若非礙著柳媽媽在前，大約已經忍不住要跳起來。

　　薛濤的心情有點兒複雜，好像一件期盼了太久的東西，終於握在手中時，卻已失去了最初期待時的驚喜。

　　今夜，他為她不惜興師動眾，不惜封閉上雅閣。別人看到的是那個男子對她的盛寵，她看到的卻是那個男子的驕橫與霸道。

　　有時候，活得太過清醒，會不會失去很多快樂？

　　可經曆父喪之後，為了生存，她早已失去了活得懵懵懂懂的資格。

　　柳媽媽的心情很不好，甫一走進木槿軒，便抱著薛濤的手臂哭起來。

　　“媽媽這是做什麼？”薛濤眼底一絲冷漠，明知故問地道。

　　“濤兒，你要原諒媽媽......”柳媽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媽媽的難處你是知道的......再說媽媽從來沒有逼過你，是你自己定要出去獻藝......這真的怪不得媽媽......”

　　“媽媽在說什麼？”薛濤打斷柳媽媽的話道：“女兒何曾責怪媽媽？”

　　“濤兒雖不怪媽媽，韋將軍必是不肯放過媽媽的。”柳媽媽泣道：“你看他今日過來，看也不朝媽媽看一眼，定是怪媽媽不該讓濤兒拋頭露麵出去賺錢。”

　　“媽媽多心了。”薛濤道：“韋將軍大人大量，如何會與媽媽計較？”

　　“濤兒不用說這話寬媽媽的心。”柳媽媽緊攥著薛濤的手，如同抓著根救命稻草般道：“媽媽能平平安安活過大半輩子，全靠著‘察言觀色’四個字。今韋將軍這般模樣、這般行事，分明是要找個藉口治媽媽的罪。濤兒若是可憐媽媽，見了韋將軍，千萬替媽媽說幾句好話。”

　　薛濤根本不相信韋皋作為堂堂西川之主，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去治柳媽媽的罪，但看此時柳媽媽驚慌失措、老淚縱橫的樣子，她曉得說什麼柳媽媽也聽不進去，是以隻能敷衍著答應道：“媽媽放心，若韋將軍真要對媽媽如何，女兒定會替媽媽求情。”

　　柳媽媽這才鬆開薛濤的手，抹著眼睛千恩萬謝地去了。

　　“姑娘姑娘——”柳媽媽一走，錦雀便不顧主仆身份撲上來一把抱住薛濤，激動地叫道：“謝天謝地，你熬了這麼多年，今兒個總算熬出頭了！”

　　“傻丫頭，所有的得到都有代價，得失之間，認又能說得清楚？”薛濤平靜地道。

　　“婢子不懂那些。”錦雀歡然笑道：“婢子隻知道，從今往後姑娘再不必受教坊裏的氣，人人見了姑娘都會恭恭敬敬。那些輕薄粗魯的客人，也再不敢對姑娘動手動腳。”

　　見錦雀如此歡喜，薛濤不忍再對她說什麼，輕輕捋了捋她鬢角頭發道：“我有些乏了，咱們早些收拾了歇息吧。”

　　“婢子這就去收拾。”錦雀鬆開薛濤，雀躍地道：“姑娘的筆墨紙硯必是要帶的，柳媽媽送的兩套衣服也要帶上......”

　　“丫頭，我叫你收拾的不是那些。”薛濤搖頭笑道：“還不過來幫我卸妝。”

　　“哦......姑娘今夜睡得著嗎？”錦雀一邊幫薛濤取下頭上釵環，一邊抑製不住興奮地道：“我瞧著姑娘跳舞時，韋將軍兩隻眼睛盯著姑娘一眨不眨，心中定是喜歡姑娘喜歡得不行。”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要贏得一個男人的喜歡總不會太難。”薛濤眼底浮起一絲憂色，輕輕蹙了眉頭道：“可我一直希望別人能對我多幾分尊重，尤其是像他那樣的男人。”

　　“喜歡和尊重有什麼不同？”錦雀又犯了迷糊，道：“一個男人喜歡姑娘，自然會尊重姑娘，這兩者有什麼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薛濤道：“當年劉備三顧茅廬，請諸葛孔明出山，那是緣於尊重，不是緣於喜歡。”

　　“可姑娘是個女子呀。”錦雀越發糊塗，道：“一個女子最大的福氣，難道不是嫁一個喜歡自己的男子，活得揚眉吐氣嗎？就像......”說到這裏，錦雀壓低了聲音道：“就像天寶年間的貴妃娘娘。”

　　夜半無人，薛濤也不擔心錦雀的話給人聽去。隻是，她從來不曾羨慕過那位貴妃娘娘。馬嵬坡下紅顏枯骨，極度的繁華過後是凋零。比起那樣的命運，她更希望擁有平平淡淡、細水長流的一生。

　　可惜年少的錦雀不會懂得這些，在她心裏，那種被迫的生離死別或許還帶著幾分愛情的優美與浪漫。那種別後被所愛之人深深懷念的滋味，蠱惑了無數少女的心。

　　薛濤卻從不以為那是真正的愛情，因為她見過真正的愛情的模樣。

　　父親母親平日裏的點點滴滴都讓她知道，真正的愛情無關榮寵、無關富貴繁華。真正的愛情，是平凡歲月裏相知相守的溫暖，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與決心。

　　她沒有試圖向錦雀解釋這些，隻輕輕歎了口氣，將悵然的目光投向窗外。

　　那裏，月光朦朧如霧，木槿花在薄薄的霧光裏輕輕搖曳，像極了一個不可知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