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媽媽兀自在這邊懊悔得青了腸子,那邊朱娘子自後院回來,說慶兒姑娘更衣未罷,稍後方能過來。
眾人哪敢讓韋將軍空等?於是台上箏樂先起,一支竹笛合著箏音逶逶迤迤,如柳絲舞風,韻致宛然,纏綿不盡。
薛濤身姿輕盈挺拔,舞袖翩翩間似一朵芙蓉花在秋江上緩緩盛開。其形之美,固然蕩人心魄。隻是,她的眼神始終不肯看向台下的人。
樊慶兒這幾天教導她:“舞之一道,在乎神韻,若缺少了勾魂攝魄的眼神,則神韻至少失其一半兒。”但或許是天性使然,她無論如何學不會。
十數個節拍之後,樊慶兒仍然沒有到來。箏笛之音漸低,薛濤婉轉唱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一曲乃是《詩經》中的《蒹葭》,曲辭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惆悵、若有若無的哀傷。薛濤的聲音算不得十分清脆,用來唱這首歌卻恰到好處地體現出一種空靈迷離之美。
韋皋本來一手端著茶盞,一手漫不經心地敲打著幾案。待聽到“宛在水中央”時,茶盞不知不覺頓在空中,敲打節拍的手也停了下來。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韋皋向來看不出情緒的臉上輕蹙起了眉頭,似乎被薛濤的歌聲所感染,想起一些難以忘懷的往事。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唱罷,笛聲止,一脈箏聲的餘韻在梁間低徊,如同秋江薄霧,隔開了癡癡追尋的眼神、無所寄托的相思。
薛濤收攏舞袖,再次對韋皋淺施一禮。
韋皋微笑道:“薛姑娘歌舞俱佳,難得。”
“將軍過獎。”薛濤不卑不亢地道:“慶兒姐姐歌舞遠勝薛濤,將軍稍後即可看到。”
薛濤話聲方落,後院傳來惜葒緊張中略顯僵硬的聲音:“姑娘來了——”
韋皋卻站起身道:“不必了,本將軍尚有要事在身,無暇在此多做停留。”言罷,不向任何人打一聲招呼,轉身向堂外走去。
“將......將軍......”柳媽媽瞥了眼剛剛跨進客堂、嬌美得如一朵初開芍藥般的樊慶兒,大著膽子對韋皋道:“慶兒已經打扮妥當,將軍能否賞她個臉......”
“佐時——”韋皋向身邊亦步亦趨緊緊跟隨的崔判官笑道:“本將軍是來查案的,賞臉這種事,還是你來做吧。”
崔佐時一張臉變得通紅,朝柳媽媽怒斥道:“既已知曉將軍身份,還隻管混說什麼!”
柳媽媽嚇得渾身一哆嗦,再不敢發出一語。
韋皋離開客堂後,似乎隨口對身後一名隨從吩咐了句什麼。很快,那隨從回到客堂,對薛濤拱手道:“三日後節度使府夜宴,請薛姑娘務必準時光臨。”
薛濤屈膝回了一禮,算是答應下來。
看著韋皋等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門處,柳媽媽擦了擦額頭冷汗,扭頭向樊慶兒罵道:“不開眼的東西!換個衣裳用得著這麼磨磨蹭蹭?你當韋將軍會在這裏等你?”
樊慶兒眼眶微紅,硬忍著沒有讓淚水落下來。
她知道,此刻自己盛妝站在這裏,已然成了整個上雅閣的笑話。
但她沒有低下頭,反而把頭昂得高高的。即使成為一個笑話,她也要成為一個高傲的笑話。
“柳媽媽——”薛濤走下台子,淡淡道:“將軍說過,他是來查案的,慶兒姐姐來得早或遲有什麼幹係?你又何必責怪慶兒姐姐?”
“濤兒說得是。”轉眼麵對薛濤時,柳媽媽的一張臉立即變得慈母般親切,“韋將軍此來,當然不是為著慶兒。嗬嗬,她來得早或遲、甚或來或不來都沒什麼幹係。”
薛濤懂得樊慶兒的委屈,說出那樣的話本是為了化解她的難堪,不想被柳媽媽這樣一解讀,反而變成了一種諷刺。
樊慶兒狠狠瞪了薛濤一眼,轉過身去扭頭就走。
沒有人在意樊慶兒的去留,眾人眨眼間圍攏在薛濤身邊,有的誇她今夜美得像洛陽城裏的牡丹,有的讚她歌唱得好、舞跳得妙,有的求她將來飛黃騰達時務必對姐妹們顧念一二。
柳媽媽推開眾人,拉住薛濤的手道:“好女兒,別理這些人。你今夜獻藝辛苦,媽媽送你到木槿軒歇息。”
薛濤點了點頭,她的確有些累了,不是因為歌舞,是因為長久以來懸在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