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裏燈火輝煌,無數達官貴人觥籌交錯間,一邊欣賞著大廳中央的輕歌曼舞,一邊對大廳主位上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男子說著巧妙的恭維話。
薛濤知道,那中年男子便是勇擒逆賊、大破吐蕃、為大唐立下汗馬功勞的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此際,但見他輕衫緩帶,一副文官打扮,卻仍掩不住氣質裏殺伐決斷、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將威嚴。
當他的目光掃過來,薛濤的呼吸有刹那停頓。她明顯感到,在他麵前,她弱小得不如一隻螻蟻。
一隻螻蟻去向一棵大樹尋求庇護,怎知那大樹的一片葉子、一段枝丫便足以將它壓作齏粉。
她忽然有些不確定,她所懷抱的幻想、心存的指望,究竟是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韋皋擺擺手,止住了大廳中央的歌舞。
歌停舞歇處,廳中人的目光盡向薛濤望來。年老的捋著胡須,眼中隱匿著複雜的欲望。年輕的已忍不住發出聲聲驚歎,讚道:“想不到蜀中竟有這等女子......”
這目光與驚歎顯然極大地滿足了韋皋的虛榮心。韋皋微微一笑,命薑媽媽將薛濤帶上前來。
薛濤雙睫微垂,以謙卑而不失尊嚴的姿態跟著薑媽媽向韋皋走去。
到得韋皋麵前,薑嬤嬤知趣地退了下去。
可憐的錦雀,大概是被韋皋的氣勢所懾,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薛濤的心跳得有些快,臉上卻絕不顯露一絲慌亂。她微微屈下身子,唇角溢一絲淺淡笑容,用氣定神閑的聲音道:“小女子薛濤,見過韋將軍。”
“你便是眉州才女薛濤?”韋皋避開了“樂伎”兩個字,含笑打量著薛濤,寬闊的眉宇間帶幾分上位者居高臨下的親切,卻並沒有命薛濤起身。
“小女子不才,不敢妄稱才女。”薛濤保持著微屈的姿態道。
“你無需過謙,本將軍聽人念起過你的詩文。”韋皋好像忘了薛濤還不曾起身,兀自緩聲吟誦道:“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如果本將軍沒有記錯,這幾句便是出自你手。”
“小女子惶恐......”饒是薛濤年少沉穩,聽到自己的詩從堂堂韋大將軍口裏念出來,還是禁不住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她以為,身為九死一生、征戰疆場的將軍,欣賞的必定是激越豪邁之音,卻不料他竟會把自己這傷春悲秋的詩句記在心上。
她心裏有小小的竊喜、小小的驕傲,同時又有淡淡的悲哀、淡淡的失落。
那是她用心血寫就的文字,詩裏寄托著她無以言說的心情,如今在這歌席酒宴上念出來,卻仿佛成了供人消遣的應酬之辭。
脆弱和敏感在她的眼睛裏一閃而過,她急忙覆下睫毛,以免被麵前這位目光如炬的男子看出自己的真實情緒。
“嗬嗬,你坐下吧——”韋皋終於示意薛濤起身,指著左首一個空出的月牙凳道:“那是特意為你留的位子。”
薛濤再施一禮,退步至月牙凳前側身坐下。她知道,在這個位置兩側的必是節度使府貴客,而她要做的,就是使這些貴客們開心盡興。
隻是,韋皋讓她坐在這裏,卻並沒有介紹兩側客人的身份,她該如何稱呼他們?
她絕不相信這是韋皋的疏忽,那麼她隻能理解為,這是韋皋對她遲到的小小懲罰。
他大概已經看出,她的遲到是故意的。卻不曉得他有沒有猜出,她的遲到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貴為西川之主的他,什麼樣的美女佳人沒見過?她要在他的心裏留下一絲痕跡,必定要做一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哪怕是惹他生氣的事。
她早已料到,當著滿堂賓客,他身為這次宴會的主人,決不會對一個小小的伎子發脾氣。她以為,他頂多會罰她作一首詩,亦或唱一首歌,那樣她就可以用自己的才華去打動他。然而,他卻隻是輕飄飄地將她晾在這裏,甚至不對周圍人介紹一句她的身份。
而賓客們雖然大多都已知曉她的身份,在主人這樣的態度麵前,也不好對她說一些輕薄放浪的話。
此刻,她成了一個有些尷尬的存在。
好在,作為一個受盡刁難的歡場女子,這一切對她根本算不得什麼。
她伸出纖纖玉手,執起左側幾案上的酒壺,對著幾案後長髯及胸的中年男子盈盈一笑,婉聲道:“使君,請用酒——”
能來到節度使府酒宴上的,總不會是布衣秀才之屬,看這人偌大年紀,稱呼一聲“使君”當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