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艾薩克五任

一

星曆1344年子月6日

十三號工業星

艾薩克五任被同寢室的智能人β1012發現死在自己的睡眠倉內，死因為服用過量氰化物的自我了結，現場沒有其他可疑痕跡。

二

“調查報告已經上報，你做得很好。”隊長說話的時候板著臉，完全聽不出任何表揚的意味。

“這麼結案真的好麼？”我問出了心中的疑慮。

“不然還能怎麼樣，我們的權限不夠。”

“了解，我不會讓您為難的。”我點了點頭。

“好，那就這樣吧，這段日子你忙了好幾個案子，也辛苦了，放五天假吧，好好放鬆放鬆。”隊長的眼神變得慈祥，擺了擺手示意我出去。

“謝謝隊長。”我說完轉身走出辦公室，關上了門。

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我感到心裏有些失落與惆悵，雖然調查過很多死傷案件，但是這次的案件性質卻有所不同。世間不確定的事情太多，可是唯有死亡是確定的，每個有機生命體在世代更迭的過程中終將迎來自身的消亡，雖然這個過程在科技的幫助之下變得越來越長，但最終的結果總是通往了那條不歸之路。

尤其在近四百年來，人們對自己的生命尤為珍惜，雖然自我複製使人口穩定在了一定數量之間，但每一任對於自身來說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人們不再被疾病所困擾，治療癌症就像治療普通的感冒，病毒隻有在醫院的病毒庫裏才找得到；最大的威脅來自於各種意外，隕石流，真空爆炸，地陷......人們活著還來不及，哪來心思想著去死呢？

可是艾薩克五任卻不一樣。

艾薩克五任就職於十三號工業星的萬物網部門——萬物局。他任高級工程師，負責開發十三號工業星上的各種工業應用與係統，手下有四位人類工程師和一百零八名智能人員工，要知道，萬物局的人類員工加在一起也不超過二十名，可見他的地位與重要性。艾薩克五任除了平時工作，其餘時間都在萬物局統一安排的寢室裏度過，他的寢室有五十多平，一個人住，和他同寢室的還有一個負責照料他起居飲食的智能人β1012，她和艾薩克五任的十分親密，我在調查的過程中，一度懷疑他們之間是否是伴侶的關係。艾薩克五任是在自我了解的前一天睡前服用的藥物，第二天被叫他起床的β1012發現口吐白沫，麵目猙獰的死在了睡眠艙內。β1012立刻實施搶救和呼叫醫院，五分鐘後負責急救的醫療智能人趕到進行了一係列治療，但終究還是徒勞無功，人已經死亡超過了三個小時，無力回天。

那天早上我通宵沒睡，在辦公室桌上才趴了一會兒，就被指派到現場查看，到那裏的時候醫療智能人正在做善後工作，他們已經通知了星球的人口管理局，艾薩克六任將在一個月後到達崗位。由於職位與權限的原因，六任將通過“導入”的方式直接繼承前任的所有知識，不需要再經過一年的培養期。

說起“導入”，這不是一個愉快的體驗，我也曾在初始經曆過，由於職業原因，辦案的效率都是靠經驗一步步所積累，經驗對我們這一行至關重要，它能讓我們在錯綜複雜中、蛛絲馬跡中找到破案的關鍵，是一串串數字無法取代的寶貴財富，可諷刺的是，我們這些寶貴的經驗財富，最後卻變成一串串數字從上一任“導入”到了下一任的腦子裏。

在醫療智能人把艾薩克五任的遺體放入透明真空袋後，β1012最後摸了摸他的臉，目送這他離開，我懷疑看到了她的眼睛有些紅，眼角有些潤濕，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智能人並不能流淚，一定是我的錯覺。她戰了一會兒才回過頭來對我說，

“您請等一會兒，我去給您倒杯水。”

“有可樂麼？”

“可樂？”她似乎沒有聽懂。

“隨口一問，別介意，就喝水吧。”我就知道這裏也不會有，我很想嘗嘗那種叫可樂的飲料是什麼味道，也許我的前任中有嘗過，可是我至今沒有見到過這種傳說中的棕色冒著泡的飲料，也許它和孟婆湯一個味道，但這又是一種傳說中我沒有喝過的東西。

“好，您請這邊坐一會兒。”β1012禮貌地說。

我坐在一個靠窗的單人沙發中，窗外是宇宙的景色，這種全息窗在這裏到處可見，可以根據使用者的不同喜好改變不同的景色。我注意到窗戶的鄭重樣有一顆藍色的星球，我仔細辨別了一下，原來是母星。

我環顧四周，寢室幹淨整潔，以灰色調為主，β1012是一個合格的“女主人”。

“讓你久等了。”β1012說著變端來一杯水。

我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這杯水有點淡淡的酸味，我微微一皺眉。

“我放了幾滴檸檬液，不喜歡的話我給您換一杯。”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

“不用，喝著挺醒腦的。”說完我把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於是我接著說，“可不可以把事情從頭跟我說說。”

“從頭說？”她有些為難，“哪裏是頭呢？”

“不好意思，是我沒說清楚，就從昨天下班後回寢室說起吧，比如有沒有什麼異常？”

“我想想......”她說著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

如果不是她閃著金屬光澤的瞳孔，我甚至會懷疑她是一個人類，她和我見到的很多智能人都不同，她的舉止與人類更為相似，她有著更多無意義的動作和話語，而一般的智能人都是很講究效率的，從不多說廢話和多做無意義的舉動。

接著她講起了昨天的事，艾薩克五任下班回家後幾乎跟平時沒有區別，吃了飯後就是翻看各種資料，有時會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之後便洗澡就寢。在確認他進入睡眠艙後，β1012也回到了她的座位進行待機充能和自我檢修程序。直到第二天一早，她做好早飯，見艾薩克五任還沒起床，就想去叫醒的，他幾乎不睡懶覺，她說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後來的事證實了她的想法。

她邊說語氣開始變得有些哽咽，我再次趕到驚訝，但並未表露出來。她並沒有什麼別的可以的地方，而艾薩克五任的死因也是顯而易見的，智能人自身的立場決定了他們無法對人類施以迫害，一切還是要從艾薩克五任身上著手。

離開後，在去醫療局的路上，我在想，為什麼她會這麼在乎他？反正一個月後第六任艾薩克依舊會回到這裏，她還是依舊負責照料他，事情對於她來說並沒有什麼改變。真的沒有改變麼？不，還是有些東西改變了！是艾薩克！

我想著也許應該抽空再找β1012談談，在艾薩克六任到來前。不過，首先要找的是艾薩克五任。

三

從萬物局到醫療局隻有五分鐘的車程，我選擇步行過去，雖然浪費時間和精力，但我喜歡步行，步行有助於我思考，也許這個習慣是從我的某一任前任繼承過來的。

地麵和空中的車輛與行人多了起來，智能人一個個早早地排著隊有序地等待著列車，偶爾有一個不顧智能人抱怨的前去插隊的人類，人工太陽從東方斜斜地緩慢上升，煙霧繚繞，我戴起了過濾麵罩。

醫療局的門口是一個大大的紅十字，門口左右各站著一個智能人，他們穿著灰色製服，胸前的名牌上印有各自的編號：α4955、α4956，腰間別著一把電擊槍，雖然被使用的可能性很小，但是對那些小混混多少還是具有些威懾力。

我出示了手腕上的身份碼，他們隻需要掃一眼就能識別。

“翰警官，請進！”α4956說的同時，門開了。

進了門是大廳，大廳除了我沒有別人，空曠潔白的大廳中央是服務站，裏麵是β型智能人，我知道要去哪裏，所以進了門徑自左轉向電梯走去。

按下按鈕，電梯即刻到達，進入後門關上，我按下最下麵的按鈕“-18”。那是停屍房和解剖室所在樓層，據說星曆前母星上的某些所謂亞洲國家的人們相信，生前作惡多端的人死後會下到一個叫做地獄的地方，在那裏，他們的亡魂將受到各種折磨，折磨的嚴酷程度由其生前的作惡程度決定，而地獄有十八層，每一層都由一個判官掌管，而十八個判官又由一個叫閻王的掌管。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故意的，總之，幾乎所有我所知的停屍房都設置在-18樓。

到了，出門左邊是停屍房，右邊是解剖室，樓層麵積並不大，醫療局的設計就像兩個鏡像的圓錐，以地麵一層為分界，往上下兩個方向麵積遞減。

走廊兩側是一個個的圓形艙門，每個冷凍艙裏都可以放一具屍體，因為人類數量本來就不多，所以並沒有多少冷凍艙在工作。

我才沒走幾步，β9527就出現在我麵前，她還是一身幹練的白色工作服，麵帶笑容。

“我猜你一定是為了艾薩克五任來的。”她篤定地說。

“沒錯，你真了解我。”語氣帶著嘲諷，可她並沒有聽出來。

“雖然我很想幫助你，不過這次不行了。”她平靜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倍感疑惑，之前她從沒攔住過我。

“你的權限不夠，無法對艾薩克五任進行檢查。”

“權限？我的權限不夠！簡直可笑！這裏麵一定有什麼搞錯了。”我不敢相信，我的權限僅次於隊長，而隊長僅次於保安局局長，艾薩克五任的等級按理應該比我低才對。

“我沒有搞錯，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回局裏去問一下，我隻是按規矩來。"一如往常的平靜。

“你等等，我來確認下。”說著，我捏了一下左耳垂，通過視網膜識別選出了隊長的通宵碼，信號很快就接通了，隊長出現在我眼前，或者說出現在我腦中。

“翰啊，這麼早有什麼事麼？”隊長看樣子正躺在休眠倉裏。

“我今早接到係統指派，正在調查艾薩克五任自我了結的案件，現在在醫療局，本想查看艾薩克五任的屍體，可是被告知我權限不夠，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你等一下，我登錄係統我的係統查一下。”說著隊長起身打開了個人量子機，我看見他應該是在登錄係統和查看檢索結果，然後，他一皺眉。“我找到了，係統顯示艾薩克五任的案子交由你負責，但是權限不包括檢查屍體，隻需要查看現場並寫出結案報告即可。”

“什麼？這種事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我憤憤不平。

“你冷靜點，這種事我之前遇到過一兩次，都是涉及比較特殊的原因，而且連我的權限也不夠，大概隻有局長才能查看。碰到這種事，隻能按照係統指示處理，你我都無能為力。你回去休息吧，這個案子就這麼處理吧，別再多管了。”說著隊長中斷了通訊。

“怎麼樣？我沒騙你吧。”β9527說。

“是的，你沒說錯，我權限不夠，艾薩克五任我是檢查不了了。”我看著她，“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所知道關於艾薩克五任的事？”

“你知道的，我是一個秉公辦事的智能人，我不能向沒有權限的人透露任何超出其權限範圍的事。”她說得正義淩然。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合格的驗屍官。”說著，我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試管，還好我有備而來。

她一看見那個試管眼睛亮了一下，“這個是給我的麼？”

“如果你告訴我關於艾薩克五任的事，它就是你的。”

“可是你權限不夠啊！”她有些犯難。

“不需要直接告訴我，你可以告訴我大致的方向，就像以前那樣。”我把手裏的試管晃了晃。

“嗯......好吧。”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艾薩克五任的確是自我了結，死因也的確是氰化物中毒......”

“別說廢話，說些我不知道的！”我打斷她。

“你還是這麼性急，聽我把話說完。艾薩克五任的屍體在到達這裏後，剛登記完就被直接送走了，我都還沒來得及給他做屍檢，其實我也跟你一樣，被上級命令直接寫結論報告即可，不需要做多餘的事。”

“屍體被轉移了？誰接走的？”我很驚訝。

“不清楚，那個時候我在檢查另一具意外死亡的屍體，當接到通知時，我才看到艾薩克五任的屍體，但是我被一個α型智能人攔住，不讓我靠近，接著其他兩個α型智能人就把艾薩克五任推進電梯上樓離開了。”

“你認出他們是什麼部門的α型智能人了麼？”

“沒有，認不出，他們身上也沒有名牌，還戴著頭盔，我入職以來，從沒見過這些智能人。”

看樣子，事情比表麵複雜的多，能這麼冠冕堂皇直接從醫療局接走一具屍體的人或組織，我能想到的就有好幾個，不過要證實我的猜測還需要決定性的證據。

“就這麼多？”

“就這麼多。”她雖然不太老實，但不會撒謊。

“好，它是你的了！”我把試管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把試管放進衣服內襯的口袋裏。

“我剛才說過的話並沒有超出你的權限範圍，這是你知道的。”

“我知道。”

“所以你也並沒有從我這裏了解到任何關於艾薩克五任屍體的情況。”

“你說的沒錯。”

“請你記住這點，然後請離開，謝謝。”語氣很有禮貌。

“我會記住的，那再見了，β9527。”我想她揮揮手。

“再見，翰警官。”說完她又退回到了她的工位。

四

離開醫療局，我向列車站走去，打算回去休息會兒，整理一下思路。

最後我得出了我的結論：去他媽的結案報告！誰也別想插手我的案子，既然艾薩克五任這條路不通，那就隻能找β1012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