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裏,我終於還是有了一個朋友,他叫莫高,莫奈的莫,梵高的高,莫高窟的莫高。
那一年,我14歲,莫高16歲,我們認識了兩年,然後,莫高要畢業了,他將要離開這所學校。
在這兩年當中,幾乎每天我都會和莫高說說話,慢慢地,莫高教會了我聊天。
莫高說,他當初選錯了專業,不該選古代藝術的,他發現,研究古代的東西太枯燥了。他畢業後,不準備再去大學了,而且他成績不好,也考不上好的大學。
他想去當一個自由的現代藝術家。
我說,可是你完全沒學過現代藝術呀。
在那個時候,我們都開始對錢有了些概念。莫高說,畢業之後,因為不需要付學費,所以他現在有錢多了,讓我很嫉妒。他說,這也是他沒有去大學的原因之一,大學的學費更貴,光靠全民基本收入甚至不能養活自己,還得再去打工。
這些年,有兩次莫高都說收入突然變多了,一次,是因為有個科學家研發出了新的轉基因水稻,糧食大幅增產,據說那個科學家因此一夜暴富,成了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另一次,是國家管理係統自動升級,不僅優化了算法,還去除了很多冗餘單元,據說整體能耗減少了14%。
和莫高不一樣,因為我是一個私生子,所以,我沒有國民的身份。換句話說,我不享受全民基本收入,以後如果我要活下去,我就必須要工作。
但幸運的是,在我入學的時候,我的剛分配到賬戶上就有很大一筆錢,在付了學費之後,還足夠我生活很多年。
這筆錢是從哪裏來的,至今我也不太清楚,這是一筆匿名轉賬一次性轉過來的,沒有附言,但是金額又實在很大,幾乎相當於一個人近二十年的基本收入了。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爸爸和媽媽畢生的積蓄,在他們被帶走之後,又通過各種手續,申請匿名轉賬和匿名收款,才將這筆錢轉到了我的賬戶上,但是也就僅此一次,僅此一筆,從那以後,我的賬戶就和他們脫敏了。
按照法律規定,當時爸爸和媽媽被要求不能得知我的賬戶,隻能通過匿名贈予的方式,將我的生活費一次性留給我。
而他們,甚至沒有為自己留下分毫。
我常常好奇那些古代人的生活,從他們留下來的記錄中,在AI大革命之前,人們仿佛僅僅是為了活著而工作,甚至還要被迫聽命於其他人,而不是去探索自己喜歡的事物,我們習慣將那個時代稱為前工業時代。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那些武俠時代,那些遙遠的詩一般故事。
AI大革命,在開始的時候,也被當時的人們稱為第五次工業革命,可是後來其意義太深遠了,正是這一次技術革命,才讓我們有了現在的生活。通過AI技術的大爆發,基礎的,簡單重複的工作不再需要人來來完成,機器保障了人類的基本生活,從而讓更多的人能夠被解放出來,從事創造性的事業,可以將更多的目光,投向無限的太空,和世界運行的原理。
就像我的爸爸,和我的媽媽。
在過去的那個時代,仿佛世界已經達到了它所能承載的人口極限,人們隻能不斷地用各種手段,從其他人的嘴裏搶食吃。資源不斷地向少部分人集中,然後到了一定的極限,剩下的大部分人又開始打倒少部分人,重新分配資源。這個時候,一般會爆發戰爭,然後,曆史不斷循環,周而複始。
莫高要離開學校了,那天他問我:“記不記得之前我們討論過一個問題,為什麼古人會拚命地攫取資源,去占有那些他們永遠也用不完的東西?” 我說:“大概是因為古代人類能開發的資源很有限吧,書上說,在AI大革命之前,世界上甚至已經開始人吃人了。”
“看來你的曆史還是沒有研究透徹啊,”莫高眯著眼說,“其實你仔細看看我們現在的世界,看看數據統計,就會發現現在我們可以利用的資源,能源,並沒有比古代的多出來多少,反過來,我們的人口卻在AI大革命後,逐年有了小幅度的增長。你看,在AI大革命之前,世界的總人口都是一直在下降的。”
“那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積累資源就象征著權利?通過資源的占有,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去壓迫其他人類?那些古人虛構出來的東西,放到現在想想倒是挺有意思的。”
“答對了,但不全對。”
“我也曾經好奇過這個問題,但是沒有仔細想下去。”
“其實看看你就知道啦,當時我沒有說,隻是當時我們還不太熟,我怕說出來會傷害到你,但現在,我要離開了,也明白你不是個敏感的人了。”
莫高微微一笑,開始說起來。
“書聲,你忘了,古代人,可全都是私生子呢,也就是說,他們全都和你一樣,是有爸爸媽媽的。
在古代,父母輩會擔心他們的子女沒有足夠的資源活下去,會擔心他們子女的子女沒有足夠的資源活下去,所以,他們必須要拚命占有,哪怕去占有那些他們可能永遠也用不到的資源。
古代人,將他們的後代,看做是私有財產一樣,害怕他們的後代最終受製於人,成為別人的工具,所以他們要拚命地占有資源,用那些資源來盡量控製別人,而不是讓別人來控製自己,這些都是根植於人類最深處的恐懼。
書聲,我不知道你的父母是不是這樣,我想,他們一定說過,要將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你。”
我想了想,關於父母的記憶其實已經很模糊了,但是莫高突然提起來,仿佛又有了些印象。包括到了現在,也會有很多男人和女人,學著古代的樣子,兩個人湊在一起過日子。雖然現在不再新增法律意義上的家庭了,但是他們還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相互陪伴,相互照顧,也像古代人一樣,有爭吵,也有和好。
我問莫高:“你以後,也會找一個女孩子一起過日子嗎?”
他哈哈大笑:“不知道,以後再看唄,現在都不流行兩個人過日子了,兩個人一起久了,萬一一不小心,懷上了小孩,那可不還給人女孩子造成多大痛苦啊,這種傷害別人的事情,咱們可不好做。”
我問莫高,離開學校之後,會到哪裏去,他隻是說,他想到全世界去看一看。
......
我突然就開始懷念我這個朋友了。
我覺得,我似乎還是沒學會該怎麼和人聊天,仿佛隻有在莫高那爽朗的笑聲中,我才能夠自然地表達出我想要說的。總覺得莫高能夠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我不確定是不是這種感覺,不確定我的記憶有沒有錯,但是,總覺得他的笑,和爸爸講故事的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
......
莫高終於還是離開了,離開之後,他又結交了好些新朋友,他們一起走遍山川湖海,看那些我們沒看過的風景。
隻是我們依然保持著聯係。他每走到一個地方,都會和我打來視頻。
莫高說,他在追求那一種不為自己設立任何目標的出行,登山,不求登頂,但求體會山坡上那一抹純淨的斜陽,徒步,不求距離,但求遇見路邊那一朵驚豔的小花。轉山轉水,轉遍佛塔,不為極頂處那一瞬的點化,隻因自己走過的地方,每一滴露珠都是對行走的頓悟。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覓得片刻清淨,在漫天的繁星下紮營,忘記自己身在何處。雖然,人跡罕至的地方並不容易找,但是,總能在每一次的行走當中,看到別人未曾發現的風景,聽到別人未曾聽過的故事。心遠地自偏。
我看見他在雪山上,遇見一位老人,在整個登山隊背負著沉重的裝備辛苦攀登時,那位老人,穿著一身土布衣服,一雙沾滿泥土的黑色布鞋,拄著一根簡陋的竹竿,悠然走來,他隻是在散步。也曾在高地無名的湖邊,偶遇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畫家,靜靜地寫生。他還曾在我的極力教唆下,費勁地登上貢嘎神山旁的無名峰頂,企圖遇見清晨最後一抹神霧,然後下山的時候,一路上都在嘲笑我,沒見過世麵,連霧也稀罕。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在那個北極圈上的小棚屋裏,莫高說他很想對那個老獵戶說出這樣一句話,不過那個語言不通的老人,估計也是聽不明白吧。無奈隻得對著視頻裏的我舉起酒杯,然後轉向老人說一聲:cheers!
莫高走進北極,是為了去看看一直以來想要看到的極光,奈何天公不作美,隻能從老人的手機裏,看到老人錄製的畫麵。
“或許這就夠了。”他說,“這間小木屋裏的麥芽酒,就是極光的顏色。”
而之後,隨著莫高越走越遠,我們的通話漸漸地少了,常常因為時差的原因,我來不及和他通話,但我還是能看到,他發布在公共頻道上的照片和視頻,看到那些我不曾見過的風景,看到他的文字,講述那些發生在遠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