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老先生坐在高椅上,看著酣睡中的糖官憨態可掬,心中生起一絲喜歡和憐惜,心中琢磨著:這孩子怪機靈的,可惜跟著個黑店,這一生怕是毀了。
糖官睡得香甜時,翻身抱著書,憨憨地笑著,模模糊糊地說:“我有夫子了......有學問了......韓夫子......夫子......嘿嘿......”
韓老先生蹲在糖官身邊,枯瘦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孩子白胖粉嫩的臉蛋,心裏疼了下,許久,長歎一聲,“冤孽啊!”
睡著的糖官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挨著他的臉,伸手碰了下,順勢抓住了韓老先生的手,再一抱,小半個身體就軟軟香香地壓在韓老先生的手臂上了。
等糖官睡夠了,睜開惺忪睡眼,看到一雙凶巴巴的眼睛正盯著他,嚇得他往後一縮,看清楚是韓老先生後,做錯了事似的可憐巴巴起來:“我......不小心睡著的。”
說完,一雙淚眼水汪汪地看著韓老先生,那模樣別提多可憐,奶聲奶氣地給自己求情:“求夫子不要告訴千老板,求您了......”
韓老先生神情嚴肅道:“你好好學,我自然什麼都不會說。”
在裏屋休息夠了的小先生走出房間,看到韓老先生在教糖官寫字,什麼也沒說,隻是安靜地看著。
小先生外衣襤褸,透出的裏衣用的卻是上等絲綢,刺繡工藝千裏挑一。小先生年紀和糖官差不多大,卻是沉穩內斂的樣子,活脫脫個翩翩小少爺。
韓老先生教得認真,並未察覺到小先生在他身後站了多時,等發現後,趕緊停下筆,慌張地噓寒問暖。小先生輕咳了一聲,喉嚨受了刺激,立即彎身咳嗽起來。為了不打擾韓老先生和糖官,小先生忍了多時。
韓老先生急匆匆地翻包袱找藥,急出一身汗也沒找到,小先生勸住他:“韓夫子,藥已經吃完了,您忘了?”
糖官眨巴著黑亮的眼睛,疑惑地問和他年歲同樣大卻氣質迥異的小先生:“你得的什麼病?用的是什麼藥?”
韓老先生正急得心煩意亂,敷衍地回了句:“說了你也不懂。”
要是其他人這麼跟糖官說話,糖官該犯渾耍詐惡作劇了,可他跟韓老先生短短相處了半個時辰,就對他有了敬重心,即便老先生這麼說他,他也不惱,說道:“我們千老板厲害,懂醫術,平常我不舒服就跟千老板說,她隨隨便捏個藥丸給我就能把我的病治好。我們客棧有不少好藥,你們要是說得出,說不定我還真能給你們找來。”
韓老先生擺手,“算了算了,你個小娃娃。”
小先生被韓老先生扶到裏屋繼續休息,糖官躲在窗戶後,悄悄看著。
等韓老先生安頓好小先生,到外屋一看,糖官已經跑沒影了,他無奈地搖搖頭,“朽木不可雕,腐木不成材!算了。”
老先生無意間抬眼看到有一人影一閃而過,心下一緊。
“怎麼了,夫子?”小先生問。
韓老先生愁眉不展,回道:“客棧裏有督府禁衛。”
小先生擔心道:“有他們在,我們的計劃恐怕有變。”
韓老先生為小先生蓋好被子,“少爺不用擔心,一切有我。您隻管安心休養,等熬過這兩日,一切都會有轉機。”
小先生點頭,有些失神,他想起那個笑得燦爛,滿眼星光,和他同歲的糖官了。奔波一路,見過千千萬萬人,卻沒有一人像糖官那般讓他感到親切。
沉默良久,小先生突然問韓老先生:“夫子,督府禁衛殺人不眨眼,他們會對那個孩子下手嗎?”
“你說糖官?”老先生遲疑著說,“他有人保護,我們不必擔心。”
韓老先生擔心不了那麼多,他已是老朽,竭盡所能也隻能保護小先生一人。
韓老先生的目光從窗外開出,視線盡頭,又有督府禁衛的身影閃過。
老先生看見的那位禁衛正是束穀,束穀把九門客棧找了個遍都沒看見自家大人的身影。
江公公素來神秘,行蹤不定,他身手高強,普天之下沒幾個人是他的對手,束穀從未擔心過他的安危,可如今不同。他們身處烏衣鎮,他們曾多次暗查烏衣鎮都毫無線索,仿佛這裏是一片比白雲還幹淨的地方。做密探的,又怎會相信世上真有什麼幹淨到一塵不染的地方,世外桃源的名聲有多響亮,在文人口中有多令人神往,就有多詭譎複雜。
在這種地方辦事,必須小心謹慎。
束穀突然看到一個小孩子鬼鬼祟祟地穿過長廊,身影一閃而過,不過眨眼之間就沒影了。不用多想也知道是糖官,沒想到那麼個幾歲孩子,居然就有此等輕功在身,著實了得。
九門客棧之內果然各個都大有問題。
束穀心中擔憂又添了幾分。
糖官抱著個生鏽的鐵皮盒子,一路連滾帶爬逃到一處客房裏。
本以為逃到了個沒人住的空客房裏,沒想到聽到了水聲!
有人......在洗澡?
糖官朝著水聲發出的地方看去,隻看到半透明的水墨屏風後有個人影,身影斯文秀氣,一頭烏發如瀑布般垂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難道跑錯地方了?”糖官心中嘀咕起來,“不可能啊!”
糖官打量起四周,心中疑惑更深了,“確實是沒人住的那間天子一號房啊。”
九門客棧的天字一號房有九間,其中八間都對外,隻有一間不管生意多忙,客房多緊張都不會讓人住進來。隻有一種情況會對客人敞開大門,那就是——大客!
九門客棧的大客必須是有錢人,隨行帶的金銀可以多到讓他們的財迷老板兩眼放光,當然,最重要的此人必須得是惡人。
一開始,千老板是計劃把江公公安排到這間房間的,結果,不等他們開口,江公公一行就自己選好了房間,根本不容九門客棧的人有格外的安排。
糖官不想理會那麼多,正要從窗戶處爬出,卻聽到門內傳來低沉縹緲的男人聲音:“小小年紀就學小賊偷偷摸摸,是要挨手心的。”
糖官最討厭被人教訓了,更何況是被不認識的人教訓!他抱著發繡的鐵皮盒子,朝著那人走了去。
在走的那幾步裏,小腦瓜就想好了一堆罵人的話,句句都跟順口溜一樣,鐵定能罵得那人毫無招架之力。結果——當他走到那人跟前時,又跟塊石頭似的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那是怎樣一個出塵公子啊,一身肌膚如凝脂,顆顆晶瑩的水珠軟香地貼著玉一般的勻實身體......
是個公子......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
有那麼一刹那,糖官覺得這個人跟那個討人厭的江公公有些相似。
“小子,給我把衣服拿過來。”此人使喚糖官。
在九門客棧,隻有千老板才能使喚糖官,就連他爹的話都不好使,更何況是個陌生人。
“沒門兒。”糖官仍舊傻站著,一口爽快地拒絕了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