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程師張令明從衛生所看罷小劉出來,順山坡小路往工地走。他一想到小劉發高燒、緊咬牙、渾身由搐的情形,就很心焦。自言自語地說:“搞不好,這孩子的腳會方麵,沒有什麼值得計較。”這完全沒有意想到的話語,使周立雙受到猛烈的震動。
他直起腰,鼻孔搧動。望著自己的鼻子,一直望著自己的鼻子。是的,過去也好,現在也好,我還是我!但是,我周立雙卻......張孔指著頭頂說:“你覺得沒有什麼値得計較,黨委
卻不能不計較。”他指著工地上的工人們,又說:“他們也不能不計較。”
我感慨地說:“計較也好,不計較也好,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猛一轉身,又說:“你們看!””
大家順著我的手指望去,隻見,成千上萬的工人在奮勇地勞動;隻見,許多用木筏運輪材料的船工和粹夫,在和嘉陵江戰鬥;隻見,這深山僻壤裏的老鄉們,用簡單的工具,在對麵山坡的片片小塊土地上,索取生活資料;隻見,把一筐糞背上二三十裏才能送到田地裏的老太太,在彎曲而險峻的羊腸小道上艱難地走著;還看見,因為水災或旱災走出家門,沿著嘉陵江逃荒的婦女和孩子
......
我激動地說:“他們如饑如渴地需要我円的事業。如果不是時時刻刻想著他們,我們活在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對有些人說,生活就是越來越高的地位,就是顯赫的名聲;對有些人說,生活就是越來越舒適的享受。
我說:“現在連班組的負責幹部去探望小劉,醫生都不答應......不怕!為了救小劉,就是把國家今年交給我們隊的二千五百萬投資全化完也行啊!”他覺著,要說這是安慰梁素芬,還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梁素芬眼圈紅了,說:“劉班長!你說,生活就這樣不饒人5?為什麼悲痛的事,一件接著一件?這些我沒有輕見過的事,真是把我攪糊塗了!”
我問:“啊!又有啥事情?”
梁素芬說:“陳雷開小差了!”
“當真?”
梁素芬說:“還哄你不成......”眼淚順臉流下來了。她一邊用手帕擦眼淚,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我。
我把信展開,飛快地看:梁素芬:......我曾輕多次向您堅決地表示過,為了您,我可以忍受一切,可以在這裏多混幾天。但是當您的表現使我發生絕望的時候,我痛苦極了!我的心受了不能恢複的創傷!我在別人都走入甜蜜的夢鄉的時候,流著熱淚自問:今後這深山裏還有那一樣東西能啟發我的熱情呢?您批評我這個,您批評我那個,看在同學麵上,我不恨您,還十二萬分感激您。事實上,我主觀上也做了不少使我和別人都很痛苦的事情。我下定決心在這裏努力工作,可以改變客觀上對我的不良印像嗎?我非常的缺乏這個信心。我到別的地方大概理想的多......我計劃去一個科學研究機關去工作,那還不是可以為偉大的社會 主義建設服務嗎?我以十二萬分的信心對您說,我一定能成一個為租國爭光榮的科學家。青春是美麗的很貴重呀,它容易逝去,而且逝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梁素芬!愚蠢的愛情和想不完的事情,隻會消耗美麗青春和可愛的生命啊......
陳雷七月一日晚
我看罷信,雨手垂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望著梁素芬,說:“有啥辦法呢?每個人都有自己具體的生活道路,誰也代替不了誰......以我說,我沒有把這個青年吸引到我們的事業中來,沒有盡到責任。以你說......你不必為他流眼淚!”
梁素芬像被火燒了一樣,說:“我為他哭?班長,你太不了觧我!”她背靠大樹,擰著衣襟,咬著嘴唇,望著天空。
我望著梁素芬那臉膛的側麵,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陳雷和梁素芬是在同樣的土壤裏生長起來的幼苗,可是他們之問竟有這樣大的差別!為什麼?能解答的人都來解答吧!
老工程師走過來,問:“怎麼啦?”
梁素芬望望老工程師又望望我,把紮辯子的布條,解下來又綁上去。
我說:“回頭再說。”猛然,山坡下麵的運楡便道上有許多人在亂嚷嚷。又出了什麼事?我、周立雙、張孔、老工程師和梁素芬,跑下山坡。
“小——小——小劉!”不知道誰失聲地喊著。
一付擔架放在嘉陵江邊的那棵大槐樹下邊——周立雙輕常想心事的地方——許多人圍著這付擔架,內三層外三層,擠得風雨不透。悲痛的氣息壓在人們頭上!
老工人們因為輕見得太多,總是把感情壓在心底,隻有那像石頭雕刻成的臉上,罩著嚴肅和沉默。
年輕人放聲大哭!
不懂事的孩子吸 吮著母親臉上的淚水!
這棵見多識廣的老槐樹,見過我苦苦戰鬥,見過周立雙苦苦思索,見過小劉和梁素芬並肩而立,見過陳雷小偷似的姿態。現在,它所有的葉子都沙沙沙地響著,像是訴說什麼,像是為眼前的景像而哆嗦,而哭泣!
衛生所所長背著藥包,腋下夾著病曆表,手裏拿著注射器,東瞧瞧西看看,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見我和周立雙走來,就跑過去說:“小劉完了!完了......班長!我們一發現他的病情惡化以後,就想盡一切辦法......後來看到實在無能為力了,就連忙組積了幾個人把他往工地醫院送。還......還......還沒有走幾步,你看,他......破傷風......破傷風!”
我豁開人,一下子撲到擔架跟前。隻見:厚敦敦的被子蓋在小劉身上。小劉牛閉著眼,嘴唇的一邊微微翹起。臉,非常嚴肅。好像這歸去的人,不是突然天折,也不隻二十多歲,而是経過各種風波,熬受過各種磨難,參加過各種戰鬥,走過了曲折而漫長的路程,完成了足夠許多人做幾輩子的事情以後,熟睡片刻。
衛生所所長說的話,我牛句也沒聽清。他機械地蹲下去,一手抓住小劉左手,一手摸著小劉胸口。僵硬冰涼的身體,永不跳動的心臟,永不起伏的胸脯;永不張開的口,永不轉動的眼珠,使我變得癡癡呆呆了。這一陣,他能放聲痛哭,也許輕鬆一點,可是他哭不出聲晉來。隻是短促地呼吸著,胸脯膨脹著,像要炸裂!
死亡,這就叫死亡?從監獄到刑場,從戰場到工地,
二十多年來,我多少次見過親密戰友倒下去的慘狀啊!
每一次,都給我添幾根白發;每一次,都給我刻幾條皺紋;每一次,都撕去我一片心,幸虧悲痛無法計算,要是能計算的話,就算是我這樣堅實的人,也會被壓碎。母親給她遮擋風雨,教師給她指引路程,朋友們——少男少女,也隻不過給她說些稚氣的話。現在,她在生活道路上邁進了第一步。在邁進這第一步的過程中,輕曆了動人心魄的事件,體驗到親手創造的歡樂,看見了英雄們戰鬥的場麵,以及眼前躺著的遽然離去的人......
她又一次把那個柳條編的安全帽,抱在胸前。這個安全帽是抵擋大雨的用具,是吸引她思想感情的對像,是戰士保護生命的鋼盔。她在這有生以來最緊張的時日裏,工作的時候戴上它,走路的時候提上它,睡覺的時候把它掛在床頭,望著它,描絵自己想像中的圖景。從今向後,這個安全帽還要陪同她渡過多少無眠的夜和寒來暑往帶來的日子!
猛然,她失去了控製自己的力量,眼睛緊閉著,身子軟綿綿地斜歪著倒下來了!我的老婆李玉英一步搶前,抱住了她。當李玉英把那青年的臉膛捧起來的時候,隻見梁素芬滿臉是淚!兩個婦女,相互抱著,臉挨著臉,泣不成聲!
張孔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工地。他心情沉重地想:過不了好久,滿滿堂堂的貨車,乘滿旅客的直達快車,都要從這裏飛馳而過。列車上的人會讚歎這史無前例的工程,讚歎這征服千山萬水的奇跡;但是,有的人卻看不到被泥土和石頭蓋起來的血跡,也看不見滲透在工地上的眼淚和汗水;路旁的新墳也將為野草懲掩!
正是下午七時,開山工放炮的時間到了。無數工人從要放施的工點上退下來,往隱蔽的地方躲避;放警戒的工人門打著紅旗站在山頂和路口上:有的吹哨子,有的打鏐,有的呐喊......隆一聲,炮聲響了,先是這裏一響那裏一響,霎時,吼聲連成一片。煙霧遮住了工人們的身影,遮住了工地,遮住了山,遮住了天。空氣衝擊耳膜,大巴山和秦嶺又在抖動;爆炸起的石頭像陣雨似的落在嘉陵江裏,水花四濺。
我從小劉屍體旁邊站起來,望著眼前一張張悲痛的臉膛!我覺得,我沒有權利流淚和低頭。我對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負有責任。於是,我咬緊牙關,喚起力量,望著遠處黑壓壓的千山萬嶺,血液在加速循環。我恨不得馬上拿起工具,手一揮,帶上這所有的人,去掃平一切山嶽,填滿一切溝壑,讓所有的地方都變成四通八達的平坦大道。
他望著近處——近處就是炮聲隆隆的鐵路工地。是的,有人失去信心,有人臨陣脫逃,也有人離開世界,可是任憑什麼力量也不能阻止曆史的進程!眼前這從艱苦鬥爭中鍛煉出來的幹部、技術人員和無數工人,他們看起來也許是平常的人,可是那從他們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理想,滲透到他們的每一滴血和每個細胞裏。過去,現在,將來,他們都願意把一切獻出來,願意默默無聲地去做新建築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