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說:“老張啊!說不上辛苦不辛苦。我們在施工現場工作的人,常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啊!”
張孔心情激憤:周立雙怎麼變成這付樣子呢?你在他的話語中任何東西也摸不到!他的魄力、才能和那由輕驗凝聚起來的思想到那裏去了?在施工現場工作的人,就像置身在戰鬥生活中,苦是苦,可是,他們,時時都以時間的主人自居;時時都覺著周圍有千萬根血管連接在自己身上,給自己輸送新的血液和新的力量;時時都黨著自己思想充實,精力旺盛;時時都覺著自己和整個時代一起前進。怎麼周立雙在這種前所未有的生活中越來越變得缺乏生氣?
張孔輕輕地吹了一陣口哨,一不小心,他也踏到泥水中了。他把腳上的泥跺了跺,問:“這次防洪中衝走的材料統計了沒有?”
“牌攤出來了!他是來追究沒有如期接軌的問題。”周立雙想著,情緒有些安穩。他說:“統計了一下,大致統計了一下。”
張孔轉過身來,麵對周立雙站著。目光逼人。他提高聲音問:“損失很大嗎?”
周立雙的心抖動了一下。他取了支煙,趁擦火柴的工夫,腦子又轉了幾圈。現在到了緊要關頭,他更加緊張地思索著,揣摸著,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踏在使人粉身碎骨的地雷上。他眉毛一揚,說:“事前有準備,洪水來了的時候又搶救的快,所以材料方麵的損失可以說不大。不過,這也看怎麼說哩!”同時,他在心裏怨自己:“我竟然落到這一步田地!我......”
張孔還是不眨眼地盯著周立雙。他想:“那顆心曾輕是忠直的、熟悉的、可以信賴的,如今,我連它認也認不出來了!”他想說話,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於是,他背著手,扭轉頭凝望著遠處山頭上的團團霧氣,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
兩人麵對麵站著,心和心相隔千裏!
雨人默默無聲,隻有永不改變方向的江水,嘩嘩地奔流著。
張孔為了打破堵在雨人中問的沉悶空氣,問:“這次洪水造成的損失,是不可避至的嗎?”
周立雙說:“這很難說。不過我們的全盤工作是我掌握著哩。老張啊!我隻是他的助手。這話對別人不好說!有啥辦法呢?人比人活不成。進步慢嘛!”
張孔說:“用不著看,一張紙蓋不住犯罪行為。”
周立雙渾身發冷,心臟仿佛停止跳動了。他知道,現在說十麼也沒用了,一切都亮出來了。可是還心虛口鬆地強辯:“黑字寫在白紙上,比空口說空話有用。它可以幫助人辯明是非。”
張孔說:“‘是非’?你還知道‘是非’?手摸胸口想一下,如果有個心術不正的人,根據你的說法,把一切責難都壓到我頭上,你不覺得虧心嗎?作為他的老戰友,不難過嗎?”
周立雙雨手攤開說:“這是從那裏說起呢?好像我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哩!”
張孔說:“事實就是這樣。”
周立雙向前走了雨步,險些滑了一跤。他說:“老張!我是倒了楣,可也不能牆倒眾人推!”
張孔說:“對你我這樣的人說,無所謂倒黴不倒黴。”
周立雙惱羞成怒地說:“你是大道理一套又一套,以為我周立雙連二百元的票子也點不清?老實說,木匠的斧子一麵劈,就任何事情也說不清。從你我談話開始到現在,關於別人我隻字不提。何必說呢?一來我自己有缺點,有錯誤不能光怪別人;二來你是黨委派來的大員,長著眼睛和耳朵。上上下下有多少人主張‘七一’接軌,今天七月三號了,還沒接軌。可是現在周立雙倒成了罪人!”他雖然說的蠻有勁,可是連自己也知道這些話根本不能成立,於是他又後悔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
張孔說:“沒有按預定時間接軌是大事。現在要問你:為什麼沒有及時把工人撤離工地?回答是:橋垮了。為什麼在情況緊急的時候稱毫沒有想到保護便橋呢?你怎麼答複?再說,不幸中的萬幸是小劉冒上命,過了江,使一萬多人脫險。如果在橋斷了以後,人又過不了江,工地發生混亂,出個大事故,工人死傷一大批,又怎麼辦?”
“便橋!又是該死的便橋!”周立雙腦子在轉。低下頭,一聲不吭。
張孔從口袋裏摸出個東西,說:“你看!這是技術幹部梁素芬寫的信,她對你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而且要到鐵道部去告你。別的事暫且不去管它......”他把梁素芬的信展開,“請你看這一段:“在洪水剛下來的時候,我根據工人們觀察的情況,向周班長報告,要加固便橋......’好啦,你不忙解釋......…”
談話談僵了,為了緩和這種局麵,張孔和周立雙不聲不吭地順江邊的小路往上走去。他們走到一塊田地旁邊,看到幾座新墳墓。墳上放著許多幹枯的花圈。每個墳前都插一塊牌子:
“趙幹成,五十歲,工齡二十五年。為租國建設而犧牲!”
“程小年,二十歲,臨時工。為租國建設而犧牲!”
…
張孔默默地站了一陣,又背著手向周圍看:左邊不遠的崖壁上,有二十多年前工農紅軍刻的大標語:“打倒土豪劣神!”“工農紅軍萬歲!”......在這些標語旁邊還有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軍輕過這裏時寫的幾條標語:“解放大西南,最後消滅蔣匪軍!”“中 國人民大觧放!”......
張孔說:“老周!看,這不是一部活曆史?”
周立雙背著手,望著一棵枯幹的樹木,不作聲。這工夫,周立雙沒有聽清張孔說了些什麼;而我往日勸說他的話,這一刻,又在耳邊響,仿佛無數人在他耳邊吼叫似的。我那大孩子的眼睛,調度員的眼睛,梁素芬的眼睛,突然變成許許多多眼睛,忿怒而責問地盯著他;還一清二楚地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小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