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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是一位織夢師,專為人織就美夢。

那日,年少成名的大將軍尋到我,想為他的妻子求一夢。

他眉眼間帶著倦意,說夫人因小產傷了身心,盼我能為她織一個遺忘的夢,抹去喪子之痛。

我應下了這樁交易。

送他出門時,將軍卻忽然駐足回眸,眼底有抹不開的疑惑。

“姑娘,說來唐突,我們以前見過嗎?”

我垂眸避開他的目光,但笑不語。

當然見過。

你以前,很愛我。

也是我,讓你忘了我。

01

屋外又起了風,卷著深秋的涼意,撲在沈岸高大的身影上。

他眉間的疑惑更重,剛想再說什麼,風卻吹動了門板朝我撞來。

“江姑娘,小心!”

幾乎是同時,沈岸側身擋在我與門板之間。

“江姑娘,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他下意識抬手伸向我。

我後退半步,遮住眼底的複雜,疏離回道:

“無事,多謝將軍。”

他聞言一怔,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逾矩。

緩緩收回手,指節無意識在掌心蜷縮。

就在這時,將軍府的管家匆匆尋來。

“將軍,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又突發頭疾,在府中疼得受不住,直掉眼淚......”

沈岸瞳孔一縮,抬腳便要往外走,卻又在轉身的瞬間再次回頭。

“江姑娘,我......”

我站在門內,垂眸打斷他的話:

“夫人身體要緊,夜色漸深,將軍回去的路上,還望小心。”

門一關,阻隔了沈岸複雜的目光。

竹舍重歸安靜,我像是脫了力,坐回到竹椅上。

怎麼會......再遇到呢?

眼底泛起濕意,又被強行壓下。

夜色中,我那十三歲的徒兒阿昭端著油燈走進來。

她將燈盞放在案幾上,湊過來擔憂地看向我:

“師傅,您怎麼了?”

我眨了眨眼,勉強扯出一絲笑:“沒事,隻是有些乏了。”

阿昭卻一本正經地搖搖頭:

“徒兒不信。自從那位沈將軍走了之後,您就一直坐在這裏,燈滅了也不知道點。”

“師傅,我早就聽說過這位沈將軍了!街坊們都說他驍勇善戰,是咱們北境的大英雄!”

“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她挨著我坐下,雙手托腮:

“您和他以前是不是認識啊?他剛才看您的眼神......好像不太一樣。”

聽著她的話,我像是想到什麼,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

“是啊,認識。”

窗外,風聲漸歇。

我看向遠方,聲音放的很輕:

“阿昭,師傅給你講個故事吧......”

02

我遇到沈岸的時候,他還不是什麼名震北境的大將軍。

喧鬧的街口,他是被店鋪老板追著打的偷包子的賊。

我見他可憐,替他付清了一個肉包子錢。

他說要報答我,跟著我回了尚書府,成了我名義上的貼身護衛。

第二年春,朝廷征兵的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

他來找我,在我麵前直挺挺地跪下。

“小姐,沈岸想去參軍。”

戰場上刀劍無眼,多少人一去不回。

我舍不得。

可他卻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望著我:

“阿寧,我想要功名,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想有能力......護住心裏最重要的人。”

他的眼神那樣堅定,讓我的心軟的一塌糊塗。

我去求了父親,動用了關係,將他塞進了北境的軍隊裏。

他在邊關征戰五年,我便在京城記掛了他五年。

冬寄棉衣,夏送解暑湯,一封封家書,承載著一個少女所有懵懂而熾熱的心事。

五年後,邊關大捷,他帶著赫赫軍功凱旋。

金鑾殿上,他沒有要金銀財寶,也沒有要高官厚祿。

而是以一身軍功,向陛下求來了一封與我賜婚的聖旨。

出嫁那日,十裏紅妝,沈岸騎著高頭大馬前來接親。

我在搖搖晃晃的喜轎中透過縫隙看他,覺得前十八年的人生,從未有像現在一樣滿足。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

阿昭聽得入神,急切地湊到我麵前。

“他這樣愛你,為什麼他不記得你了?”

我一時恍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子開口:

“後來啊......”

新婚夜,紅燭燃盡,恩愛纏綿,如同世間所有相愛的新人。

可醒來後的第二日,將軍府內的紅綢換縞素。

沈岸一身素白喪服,跪上了金鑾殿。

與此同時,江家滿門抄斬的聖旨,也下到了府中。

極致的恨意吞噬了我的理智。

我拿著劍找到他,將長劍刺進他的胸口。

“為什麼?為什麼害死我爹娘?沈岸!為什麼!”

鮮血汩汩流出,沈岸就那樣站著,甚至伸手抓住劍刃,將長劍又往身體裏送了幾分。

“江寧,真好啊,你終於也體會到了我的感受。”

也就是在那時,我才知道。

沈岸是九年前因江南賑災糧案被滿門抄斬的沈知府之子。

也是那個被推出去頂罪、無辜枉死了一百零九條人命的沈家,唯一的幸存者。

而當年將十萬石救濟糧換成摻雜泥沙的糙糧,並將一切罪責推到沈父頭上的人,正是我的父親。

六年前街頭的“偶遇”,是沈岸步步為營的開始。

五年沙場拚殺謀取功名,是為了擁有足夠的力量替沈家翻案。

不是為了我。

03

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我蹲在地上崩潰痛哭。

沈家一百零九口,是無辜慘死。

我江家滿門,是罪有應得。

可憑什麼要我來承受最後的一切?

我年少初開的情竇,五年的牽腸掛肚,新婚夜的耳鬢廝磨......

自始至終,都是假象。

唯有恨,是真的。

......

沈岸沒有殺我,他將我囚禁在將軍府最偏僻的院落。

我性情大變,摔碎了屋裏所有能摔的東西,打翻了下人送來的每一餐飯菜。

沈岸掐住我的下頜,強行將食物灌進我的喉嚨。

湯汁順著嘴角溢出,我嘶啞地喊:

“沈岸!你這麼恨我,那就讓我死啊!”

他鬆開手,看著狼狽咳嗽的我,眼裏是化不開的執拗:

“那太便宜你了。江寧,你欠我的,這輩子,你就得用這條命,慢慢還!”

離開時,一顆糖落在我身上,是我最愛的城東果子鋪的糖果。

沈岸從前,最愛買來送我。

哪怕要排兩個時辰的隊伍。

府中的下人開始議論我。

“一個仇人的女兒,真不知道將軍把她養在府裏,到底為的什麼?”

“如果是我,早就把她殺了剮了,居然還好吃好喝的,供著她當夫人!”

我走過去,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有本事,就去沈岸麵前說這種話,看他是殺了你,還是剮了我。”

“沒本事,就給我牢牢記著,你們將軍恨我,但更愛我。”

可後來,我堅定的這點愛,成了刺向我們的利劍。

皇帝忌憚沈岸功高震主,為了製衡,將我的性命作為籌碼,逼迫他迎娶公主左清瑤。

“怎麼能這樣!”

阿昭聽到這裏,淚眼汪汪地拍案而起,小臉氣得通紅。

“婚約本是兩情相悅的事,怎麼能強行逼迫!定是那個公主瞧上了沈將軍,使的詭計!”

我那時,也一度這麼以為。

若左清瑤真是個詭計多端的公主,沈岸的愧疚或許還能少些。

可偏偏不是。

左清瑤溫婉賢淑,識大體,顧大局。

甘願以公主之尊,屈居平妻之位下嫁。

甚至大婚當夜,沈岸留宿在我的房間,左清瑤都替他在皇後麵前瞞了過去。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終究還是傳到了皇上耳中。

龍顏震怒,又要取我性命。

這一次,仍是左清瑤跪在殿前,為我求情。

那天晚上,沈岸第一次留宿在了公主的別院。

第二天一早,他雙眼通紅出現在我麵前。

他說:“江寧,你我之間,終究還是......牽扯了無辜的人進來。”

左清瑤無辜,我難道就活該嗎?

我想不明白,也想不懂。

我隻能看清沈岸眼底深不見底的疲憊。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歇斯底裏,也不再尖銳對抗。

我開始陷入長久的沉默。

一個月後,公主被診出有孕。

皇後在宮中設宴,京中所有有品級的命婦皆在邀請之列。

我與公主,也一同出席。

宴席之上,我飲下半杯清酒,覺得頭暈,便有宮女上前,引我去後殿稍作休息。

推開那扇雕花木門,映入眼簾的,是倒在地上的公主。

以及她身下,那灘刺目驚心的血跡。

04

“所以公主前麵都是裝的!是她陷害你!”

阿昭憤憤不平,攥緊了拳頭,眼淚還掛在腮邊。

我輕輕搖頭:“不是公主。”

“是皇後......”

皇後看得分明,將軍府有我在一日,她的女兒便一日得不到沈岸完整的心。

所以她不惜以女兒腹中骨肉為代價,破釜沉舟,隻為換來沈岸對左清瑤永久的愧疚與憐惜。

我就這樣,成了謀害皇室血脈的罪人,被投入大理寺監牢。

七日之後,沈岸交出兵符,我被放出。

他獨自等在外麵,我看著他的眼睛,隻說了三個字:

“不是我。”

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沉默地遞給我一紙休書,又給了我一封納妾文書。

“江寧,清瑤本就無辜。這是......你欠她的。”

沈岸不信我。

眼淚無聲地滑落,我沒有去擦。

我不明白,前半生我作為江家女,虧欠了他沈岸。

如今,我又欠了左清瑤。

這債,仿佛永遠也還不清。

我變得更加沉默,精神也越發不濟,常常對著一處枯坐整日。

沈岸強行命人喂我吃下的飯食,不多時也會悉數吐出來。

他掐著我的下巴,眼底是壓抑的怒火與痛苦:

“江寧,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傾心愛戀、如今卻物是人非的男人:

“沈岸,我隻是不明白,我們之間,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

那天晚上,他用一種近乎懲罰的方式占有了我。

仿佛要通過身體的接觸,確認彼此的存在。

哪怕隻剩下痛苦。

然後,我懷孕了。

沈岸看向我的眼神,變得更加複雜。

左清瑤找到了我。

她沒有耀武揚威,隻是平靜地告訴我,昨晚沈岸醉了酒,把她當成了我,抱著她哭了。

“夫君說,沈家抄家時,他弟弟不過三歲,被拖往刑場,人頭落地。”

“姐姐還有三天,就要嫁給她的如意郎君。可因為你父親的陷害,她在牢中被獄卒淩辱,絕望自盡。”

“如果不是他自小被寄養在寺廟,苟且偷生。沈家這輩子,都要承受江南百姓的唾罵,往後的百年千載,都會背負著這不白之冤!”

“姐姐,他說,他不該恨你嗎?”

“可是,他又該拿你怎麼辦?”

我望著公主眼底那真切的心疼,忽然間徹底明白。

我和沈岸,早已被無法化解的血仇,捆綁著走進了一個永遠都解不開的死結。

繼續糾纏,隻能是蹉跎煎熬,誰也得不到救贖。

我主動要來了一碗漆黑的墮胎藥。

那天晚上,我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上,慘叫了一夜。

沈岸的書房,燈火也亮了一整夜。

再後來,我動用了身為織夢師的能力,在他的夢裏,抹去了“江寧”存在的一切痕跡。

從此以後,他的年少情動,銘心刻骨,都是左清瑤。

然後,我離開了將軍府。

這樣,對他,對左清瑤,都是最好的結果。

阿昭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桌麵上,她抽噎著:

“可是師傅,你不好。”

“你晚上總是做噩夢,我經常聽到你在夢裏,哭著和一個人說‘對不起’......”

“可這不是你的錯啊,師傅,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做錯了......”

我彎下腰與她平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

“連聽故事的人都想不明白的事,故事裏的人,又怎麼能想得清呢?”

“所以啊,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了。”

“等我幫沈夫人織完這個夢,我就帶你去江南看看。聽說那裏四季如春,很美......”

我頓了頓,像是想起什麼:

“被織夢的人心緒本就不穩,如果經常和失去的那部分記憶接觸,有可能會......”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巨響,織夢閣的大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

我慌亂起身,抬頭時,視線直直撞進沈岸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江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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