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州巡捕房的問詢室,牆壁是那種刷了不知多少遍、依舊泛著陳年汙漬的米黃色,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汗漬和消毒水混合的滯悶氣味。
一盞功率不大的電燈懸在頭頂,光線昏黃,將每個人的臉色都照得有些晦暗。
“三位女士,情況我已經說明白了。”剛才那位巡捕頭目,姓胡,臉上沒什麼表情,公事公辦的口氣,“倉庫裏發現了屍體,還是他殺。在案子沒有初步眉目之前,你們作為現場的第一批發現者,又是與倉庫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暫時不能離開杭州,需要隨時配合我們調查。”
“胡巡長,該說的我們昨晚已經說了很多遍了!”鄭木蘭有些按捺不住火氣,她大小姐脾氣上來,聲音拔高了些,“我們進去的時候,裏麵隻有陳景明和周先生在扭打!火是陳景明故意放的!那屍體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憑什麼扣著我們?”
胡巡長眼皮都沒抬一下,用鋼筆敲了敲桌上的記錄本:“鄭小姐,話不是這麼說。命案現場,一切皆有可能。在排除你們的嫌疑,或者找到真凶之前,按規定,你們就是不能離開。這是程序。”
“程序?”鄭木蘭氣得想笑,她在家在上海,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一個電話打回上海......”
“木蘭!”江若霖及時出聲製止了她,輕輕搖了搖頭。在這種地方亮出家世,或許能暫時解決問題,但後續可能會引來更多不必要的關注和麻煩,尤其是對一心想要低調處理離婚事宜的蘇曼而言。
鄭木蘭接收到江若霖的眼神,硬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胸口起伏著,賭氣地別過臉。
一直沉默的蘇曼,臉色比牆壁好不了多少,她雙手緊緊交握放在桌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頭,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焦灼:“胡巡長,我......我理解需要配合調查。但是,我的洋布行分號剛經曆火災,損失慘重,上海的總號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回去處理。而且,我......我已經決定要和陳景明離婚,我必須盡快回去整理財產,弄清楚他到底在外麵欠了多少債......時間拖不起啊!”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多日來的驚嚇、背叛、憤怒和此刻的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壓垮。離婚的決心已下,她必須搶在陳景明、或者對方債主之前,保住自己能保住的東西。
胡巡長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麵,語氣依舊平淡:“蘇女士,你的難處我理解。但規矩就是規矩。命案重於一切。你們暫時就在這裏休息一下,等我們初步驗屍結果和現場勘察報告出來再說。”他說完,便起身離開了問詢室,門外留下了兩名巡捕看守。
門被關上,房間裏隻剩下她們三人。
壓抑的寂靜彌漫開來。
鄭木蘭煩躁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這叫什麼事兒!平白無故卷進人命官司!要是讓我爹知道我被扣在杭州巡捕房,還是因為一具焦屍......他非得親自跑來把我提溜回去不可!”她倒不是怕家裏解決不了,而是純粹覺得丟人,更不願意讓家人擔心,尤其還是為了蘇曼夫家這等糟爛事。
蘇曼頹然地趴在桌上,肩膀微微抽動,無聲地流淚。生意、火災、離婚、現在又是人命......這一連串的打擊,讓她心力交瘁。
江若霖相對冷靜一些,但眉頭也緊緊鎖著。她經曆過崔文莉案的挫敗,深知在權勢和意外麵前,個人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如今被困在此地,蘇曼的離婚和財產保全事宜勢必被耽擱,每多耗一天,變數就多一分。
她沉吟片刻,走到門口,對守門的巡捕客氣地說道:“這位兄弟,能否行個方便,讓我打個電話?我是上海來的律師,需要聯係一下我的助手,處理一些緊急事務。”
那巡捕看了看她,又瞥了一眼裏麵另外兩位看起來非富即貴的女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電話在走廊盡頭,長話短說。”
江若霖道了聲謝,快步走到電話旁,深吸一口氣,撥通了記憶中那個幾乎沒怎麼打過的號碼——是通往小元爺常擺攤那片區域的一個公用電話亭的號碼。她隻能祈禱,這個神出鬼沒的家夥,此刻恰好就在附近。
電話響了很久,就在江若霖快要放棄時,那邊終於被人接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誰啊?”
“小元爺,是我,江若霖。”她壓低聲音,語速加快,“我們在杭州遇到麻煩了,被巡捕房扣下了,暫時不能離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小元爺明顯帶著無語情緒的吐槽:“江大律師,你怎麼走哪兒哪兒不太平?上海灘的官司不夠你打,跑到杭州來惹命案了?”
“具體情況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江若霖沒心思跟他鬥嘴,“總之,我們需要人擔保,或者想辦法讓我們盡快離開。蘇曼急著回上海處理離婚和財產的事情,耽擱不起。”
“......地址。”小元爺言簡意賅。
江若霖報上杭州巡捕房的地址。
“等著。”小元爺丟下這兩個字,便掛了電話。
聽著聽筒裏傳來的忙音,江若霖稍微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這家夥會用什麼辦法,但直覺告訴她,他應該有門路。
回到問詢室,江若霖對兩位好友點了點頭:“我聯係了小元爺,他應該會過來。”
鄭木蘭一聽,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但嘴上還是哼道:“那個神棍?他能有什麼辦法?”
蘇曼也抬起淚眼,帶著一絲希冀:“小元爺......他真有辦法嗎?”
“等等看吧。”江若霖也隻能這麼說。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大約過了兩個多時辰,就在三人都有些坐立不安時,問詢室的門被推開了。
胡巡長走了進來,臉色有些古怪,他身後跟著的,正是穿著一身半舊青布長衫、肩頭似乎還沾著旅途風塵的小元爺。他依舊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但眼神掃過屋內三人時,明顯帶著一種“你們真能惹事”的無奈。
“三位女士,你們可以走了。”胡巡長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位金先生為你們做了擔保,並且......提供了一些關於案子的......線索可能性。我們初步判斷,你們與死者直接關聯的可能性較低。不過,在案件徹底偵破前,暫時不要離開江浙滬範圍,隨時保持聯係暢通。”
能離開就好!三人頓時鬆了口氣。
辦完必要的手續,走出巡捕房那令人壓抑的大門,呼吸到外麵略帶潮濕的空氣,幾人都有種重獲自由的感覺。
小元爺揣著袖子,慢悠悠地跟在後麵,等離巡捕房遠了,才開口道:“保釋金、打點關係、還有我連夜從上海趕過來的車馬費......”他看向江若霖,意思很明顯。
江若霖立刻會意:“放心,多少錢,我出。”
小元爺點了點頭,似乎還算滿意。
“哎呀,這點小錢算什麼!”鄭木蘭大手一揮,劫後餘生的興奮讓她恢複了大小姐的做派,“今天多虧了小元爺!走,我請客,我們去樓外樓吃大餐!好好壓壓驚!”
一行人於是來到了西湖邊的樓外樓。鄭木蘭果然闊氣,點了一桌子招牌菜,龍井蝦仁、西湖醋魚、東坡肉......香氣四溢,與剛才巡捕房的清冷壓抑形成了鮮明對比。
幾杯溫熱的黃酒下肚,驚魂稍定的蘇曼和鄭木蘭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把昨晚倉庫火災以及發現焦屍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小元爺。
小元爺安靜地聽著,筷子卻沒停,吃得慢條斯理。
“......事情就是這樣。”江若霖最後總結道,“我們現在擔心的就是這具屍體。警方說不是燒死的,是之前就被鈍器擊打後腦致死。”
蘇曼放下筷子,臉上滿是憂慮,食不知味:“我就怕......怕這屍體是我們廠子裏的哪個員工,或者是什麼認識的人......陳景明他,他之前就行為反常,我是真的怕他還瞞著我犯了別的事,殺人......然後想借火災毀屍滅跡......”她越說聲音越小,身體微微發抖。若真如此,她這個婚離得就更不踏實了,仿佛枕邊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小元爺嫌棄得吐掉剛才夾了一筷子的“西湖醋魚”,擦了擦嘴,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你們的擔心,多餘。”
“嗯?”三人都看向他。
“陳景明放火,是臨時起意,是為了脫身或者泄憤,屬於意外事件。”小元爺分析道,“也就是說,那個把屍體放在倉庫裏的人,大概率沒想到這具屍體會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間點被發現。”
他頓了頓,看著蘇曼:“所以,凶手匆忙間把屍體藏在那裏,首要目的是隱藏,而不是徹底毀滅。他可能都來不及仔細處理屍體身份的問題。因此,這具屍體身上,很可能還保留著能證明其身份的東西,或者警方能通過其他途徑查清他是誰。毀滅屍體身份的概率,大大降低。”
聽他這麼一分析,蘇曼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些,但眉宇間的愁雲並未完全散去:“可是......一天查不清這屍體的來曆,我心裏就一天不安生......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懸在頭上。”
鄭木蘭見狀,拍了拍胸脯,豪氣幹雲地說:“蘇曼,你別擔心!查屍體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和小元爺去協助警方追查!你就安心跟若霖回上海,該離婚離婚,該整理財產整理財產!咱們分工合作!”
小元爺正在夾一塊東坡肉,聞言手一頓,抬眼瞥向鄭木蘭,眉頭微挑:“鄭大小姐,你攬活兒就攬活兒,幹嘛拉上我?我又沒答應。”
“哎呀!”鄭木蘭立刻換上她那套慣用的撒嬌耍賴功夫,抓住小元爺的袖子晃了晃,聲音又軟又糯,“小元爺~你忍心看我一個弱女子,獨自去追查那麼可怕的命案嗎?多危險啊!你功夫好,又聰明,有你在旁邊我才放心嘛!好不好嘛~”
她眨著大眼睛,一副“你不答應我就哭給你看”的架勢。
小元爺:“......”
他看著鄭木蘭那副明明嬌縱卻偏要裝可憐的樣子,又感受到江若霖和蘇曼投來的帶著期盼的目光,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
他默默抽回自己的袖子,麵無表情地繼續夾起那塊東坡肉,放進嘴裏,嚼了幾下,才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
“......吃飯。”
這反應,既沒明確答應,也沒直接拒絕。
但在鄭木蘭看來,這已經是默許了。她立刻笑逐顏開,得意地衝江若霖和蘇曼眨了眨眼。
窗外的西湖,在暮色中波光粼粼,遊船畫舫點綴其間,一派閑適風光。而她們幾人,卻剛從一場牢獄之災中脫身,又將麵對離婚官司、財產爭奪和一樁迷霧重重的命案。
江若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她知道,回到上海,等待她的,將是另一場硬仗。
而杭州這邊,由一具意外發現的焦屍引出的風波,恐怕也不會輕易平息。
小元爺最終還是沒能抵擋住鄭木蘭的軟磨硬泡,或者說,是沒能抵擋住那頓大餐和可能後續的“讚助”?
他留了下來,準備和鄭木蘭一起,會一會杭州巡捕房,看看那具焦屍,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