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年三十,除夕。
這一天的楊樹屯,空氣裏都飄著一股子酸菜燉肉和燒鬆木的煙火味兒。
天剛擦黑,村尾的土地廟裏,昏黃的煤油燈就亮了起來。
燈罩被擦得鋥亮,燈芯挑得長長的,把破敗的四壁照得通紅。
陳野蹲在剛改好的灶台前,往裏填了一把幹透的苞米瓤子。
“呼!”
改良後的灶膛像是有股子吸力,火苗子藍哇哇的,順著煙道直往炕洞裏鑽。
“三哥,這炕燒得燙屁股!今晚哪怕光著睡都不冷了!”
虎子盤腿坐在炕頭,正拿著塊幹抹布,在那兒擦拭一個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盆。
那是陳野今兒個特意讓他去供銷社買的,專門用來盛年夜飯。
“就知道睡。”
陳野笑罵了一句,轉頭看向正在案板前忙活的林紅纓。
今晚,林紅纓穿了一件嶄新的紅底碎花棉襖,袖口套著藍布套袖,烏黑的大辮子上紮了根紅頭繩。
她正揮舞著那把平時殺豬的刀,但這回不是殺豬,是在切肉。
“噔噔噔!”
刀工利落,肥瘦相間的五花肉被切成麻將塊大小,碼得整整齊齊。
“紅纓,歇會兒吧,我來整。”陳野走過去,想接過刀。
“去去去,大老爺們別沾灶台,不吉利。”
林紅纓拿肩膀頂了一下陳野,臉上紅撲撲的,也不知道是熱的還是羞的,“你去把那蒜搗了,虎子等著吃蒜泥血腸呢。”
這種煙火氣,讓陳野恍惚間以為回到了上輩子夢寐以求的日子。
鍋裏,豬油燒熱了。
林紅纓把切好的肉塊倒進去,滋啦一聲,白煙升騰,肉香味瞬間炸開。
緊接著,酸菜絲一下鍋,再澆上一勺老湯,那股子地道的東北殺豬菜味兒,能把人的饞蟲勾出來。
“真香啊......”
虎子吸溜著口水,眼睛直勾勾盯著鍋蓋。
“等著,還有好的。”
陳野從懷裏掏出一包用油紙裹著的東西,那是他白天炸的油梭子,撒了細鹽和辣椒麵,嚼起來嘎嘣脆,是這年頭頂級的零食。
他捏起一塊金黃的油梭子,沒給虎子,而是直接遞到了林紅纓嘴邊。
“嘗嘗,脆不?”
林紅纓一愣,手還在還要攪鍋,下意識地張嘴接住。
牙齒咬碎酥脆的油渣,油脂的香氣在口腔裏爆開。
她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眼神慌亂地瞟了一眼虎子,小聲嗔道:“欠兒登,虎子看著呢......”
“看啥?我啥也沒看見!”
虎子極其懂事地背過身去,對著牆角的蜘蛛網發呆。
陳野笑了,笑得眼角彎彎。
這種日子,給個神仙都不換。
......
飯桌就擺在炕上。
熱氣騰騰的殺豬菜,一大盤白麵饅頭,還有陳野從吳家拿回來的那瓶好酒。
“來,喝一個。”
陳野給虎子倒了半碗,給自己倒滿,又給林紅纓倒了個底兒。
“這一杯,敬咱們自己。”陳野舉起酒碗,目光灼灼,“敬咱們從今往後,有肉吃,有房住,沒人敢欺負!”
“幹!”
虎子一仰脖,辣得直哈氣,卻咧嘴傻樂。
酒過三巡,林紅纓的臉頰在燈光下像熟透的蘋果。
她看著陳野,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納好的鞋墊,上麵繡著鴛鴦戲水,針腳密實。
“給你的。”
她把鞋墊塞進陳野手裏,硬邦邦地說,“我看你那鞋都露腳趾頭了,也不嫌凍腳。”
陳野摩挲著那厚實的棉布鞋墊,心裏暖烘烘的。
他放下酒碗,轉身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個雕了一下午的木盒子。
那是一塊癭木雕成的妝匣。
木紋扭曲如雲霧,又似鬼臉,在煤油燈下泛著幽幽的暗光。雖然沒上漆,但被打磨得像嬰兒皮膚一樣滑。
“我也給你準備了個物件。”
陳野把盒子遞過去,“這叫鬼臉妝匣。這木頭長在背陰處,樣子凶,但能鎮宅辟邪。”
“這麼精細......”
林紅纓摸著那複雜的紋路,愛不釋手,“這得費多少功夫啊?”
“打開看看。”
林紅纓摳了半天沒摳開。
陳野握住她的手,指尖相觸,兩人的手都有些粗糙,卻格外契合。
“這是魯班鎖,得這麼按......左三,右四,下壓......”
“哢噠。”
盒子彈開。
裏麵沒有金銀首飾,隻有陳野昨天給她的那張十塊錢大團結,還有一張紅紙,紙上寫著陳野剛勁有力的毛筆字:
【聘書:陳野 聘 林紅纓,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林紅纓愣住了。
在這個年代,沒有鮮花鑽戒,這一張手寫的紅紙,就是最重的承諾。
眼淚吧嗒吧嗒掉在紅紙上。
“傻樣......”
她一邊擦淚一邊罵,“誰答應嫁你了?這聘禮太輕,我爹可不幹。”
“以後給你補個金山。”
陳野幫她把碎發別到耳後,聲音溫柔而堅定。
......
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夜深了,子時將至。
外麵的風雪好像更大了,拍打著窗欞紙,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按照老規矩,除夕夜過了十二點,要封財門,誰叫也不能開,怕把財氣放跑了,也怕外麵的臟東西進來衝了喜氣。
虎子喝多了,倒在炕頭呼呼大睡。
林紅纓收拾完碗筷,正準備回家,雖然舍不得,但規矩不能破,除夕夜不能在娘家外過夜。
“紅纓,等會兒。”
陳野突然拉住了她,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他側過頭,耳朵微微動了動。
“咋了?”林紅纓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
“別出聲。”
陳野指了指門外。
此時,除了風聲,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二胡聲。
咿咿呀呀,斷斷續續,像是被人掐著脖子拉出來的,調子淒慘得很,混在風雪裏,聽得人頭皮發麻。
“大半夜的,誰拉二胡啊?”林紅纓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不是二胡。”
陳野眯起眼,目光穿透破敗的門縫,“是有人在哭。”
話音剛落。
“咚。”
廟門響了一下。
不像是有力的敲門聲,倒像是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撞在了門板上。
“咚、咚。”
又是兩下。
緊接著,一個飄忽沙啞的聲音,貼著門縫鑽了進來:
“陳師傅......在嗎......陳師傅......”
這聲音太熟了。
是村東頭的趙老四。
這人是個有名的摳門精,前幾天剛娶了個外地媳婦,據說為了省錢,沒找村裏木匠打家具,而是去縣裏舊貨市場拖了一車舊貨回來。
“是老四?”
林紅纓鬆了口氣,剛要應聲。
“閉嘴!”
陳野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拉到身後。
他的眼神死死盯著門縫下方——那裏有一條縫隙,月光透進來,本該能看到門外人的腳影子。
但此刻,門縫那裏空蕩蕩的,隻有兩團黑乎乎的霧氣在翻滾。
“陳師傅......開門啊......幫幫我......”
門外的聲音越來越急,帶著一種詭異的興奮,“我媳婦......我媳婦鑽進大衣櫃裏......唱大戲呢......嘿嘿......唱得可好了......”
大衣櫃?唱大戲?
陳野心頭一跳。
他想起三天前路過趙老四家,看到那套暗紅色的大衣櫃,當時就覺得那漆色不正,紅得像血幹了之後的顏色,而且聞著有一股子土腥味。
那是陰沉木刷了漆,或者是......棺材板改的!
“陳師傅......你不開門......我可進來了......”
門外的聲音變了,變得尖銳刺耳,緊接著就是指甲撓門板的刺啦,刺啦聲。
那破木門本來就不結實,被撓得劇烈晃動,門閂都在顫抖。
“找死!”
陳野眼神一厲,並沒有開門。
他轉身從炕上抓起那把斧子,又從懷裏掏出那個剛送給林紅纓的鬼臉妝匣。
“紅纓,退後!”
陳野幾步衝到門口,並沒有打開門閂,而是將那個刻滿猙獰鬼臉的盒子,狠狠地拍在了門板正中央的天官位上!
“魯班在此,百無禁忌!滾!”
這一聲暴喝,中氣十足,帶著一股子工匠特有的煞氣。
“砰!”
斧背緊隨其後,重重砸在門框上,震落一地灰塵。
門外的撓門聲戛然而止。
那股子陰冷的二胡聲也瞬間消失了。
隻剩下風聲依舊呼嘯。
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了一陣沉重的拖遝腳步聲,漸行漸遠,像是拖著什麼重物在雪地上走。
廟裏,林紅纓嚇得臉煞白,緊緊抓著陳野的衣角:“陳野......那是啥?老四他......”
陳野轉過身,把鬼臉盒子塞回林紅纓懷裏,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聲音低沉:
“那不是老四。”
“或者說,那已經不是活人的動靜了。”
“他貪便宜買的那套櫃子......那是凶煞。以前的大戶人家,死過人的閨房家具,被人翻新了賣出來的。”
陳野握緊了斧子,眼神冷冽:
“今晚是除夕,陰氣重,那櫃子裏的主子,怕是出來討債了。”
“明天一早,咱們得去趟趙老四家。”
“這年,怕是過不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