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八二年,臘月二十八。
大興安嶺深處的楊樹林子溝,大雪過膝。
村東頭老吳家的大院裏,此刻卻是燈火通明。
隻是這亮光不透著喜氣,反倒透著股讓人骨頭縫發寒的邪氣。
院子正中間,停著一口猩紅的大棺材。
那棺材蓋子,竟然斜翹著,露出一道兩指寬的黑縫,像張咧開的死人嘴,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壓!都給老子上去壓!今晚要是合不上這口棺材,老爺子沒法上路!”
那是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在咆哮,他是吳家老二,吳奎。
此時他手裏拎著把明晃晃的殺豬刀,眼珠子通紅。
四個壯得像牛犢子一樣的年輕後生,喊著號子往棺材蓋上踩。
“一、二、嘿!”
“吱嘎——”
棺材發一聲木裂聲。
眼看著要合上了,突然砰的一聲悶響,像是裏麵有什麼東西狠狠頂了一下。
四個壯漢哎喲一聲被彈飛了出去,摔在雪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詐屍了!老爺子不願意走啊!”
人群瞬間炸了鍋,膽小的婦女嚇得癱軟在地。
角落裏,瞎婆婆渾身抽搐,翻著白眼尖叫:“是回頭煞......老爺子走得不甘心,這棺材缺一股子壓棺氣!得找個命硬又命賤的人,上去給老爺子坐棺!”
吳奎一聽,凶狠的目光瞬間掃向人群角落。
那裏縮著一個穿著破棉襖、滿臉是血的年輕人。
陳野。
就在半個鐘頭前,他因為走路沒避讓吳家的馬車,被吳奎一鞭子抽在腦袋上,直接抽暈了過去,像條死狗一樣被拖進了院子,原本是想讓他醒了給馬喂草。
此刻,陳野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額頭上的血流進眼睛裏,世界一片血紅。
劇烈的疼痛讓他腦子嗡嗡作響,但奇怪的是,在這混沌的轟鳴聲中,似乎有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穿透了歲月,在他腦海深處炸響:
“魯班手裏一把尺,量天量地量人心。眼觀墨線,心有方圓。陳家後人,還不醒來!”
轟!
陳野渾身一震。
他懷裏那是揣了二十年、那是爺爺臨死前塞給他的那本泛黃無字的破書,此刻竟然滾燙異常。
無數晦澀難懂的圖形、口訣、禁忌,像潮水一樣灌入他的腦海。
以前看不懂的那些鬼畫符,此刻竟然變成了活生生的技藝。
眼前的世界變了。
他看向那口棺材。
那不再是紅色的木頭,而是一團糾纏在一起的黑氣。
棺材尾部,木紋逆亂,隱約透著一股子濕邪之氣。
“陳野狗!裝什麼死!”
吳奎大步衝過來,像拎小雞一樣一把揪住陳野的衣領子,將他從雪地上提了起來,“瞎婆婆說了,你命賤,上去給我爹坐棺!壓住了,賞你倆饅頭;壓不住,老子今晚就把你埋這兒陪葬!”
冰冷的殺豬刀拍在陳野臉上。
周圍的村民都低下頭,沒人敢出聲。誰都知道,吳奎是這十裏八鄉的一霸,誰敢觸黴頭?
陳野被勒得喘不上氣,腳尖離地。
若是以前那個窩囊懦弱的陳野,此刻早就嚇尿了褲子,跪地求饒。
但現在的陳野,在那股滾燙記憶的激蕩下,那雙原本渾濁畏縮的眼睛,此刻竟變得深不見底,透著股讓吳奎心裏發毛的寒意。
“這棺材......我坐不得。”
陳野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冷靜。
“放屁!讓你坐你就坐!”吳奎怒吼。
“那是絕戶棺。”
陳野盯著吳奎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棺材頭高尾低,這是望鄉;左釘三,右釘四,這是跛腳。最要命的是......”
陳野目光越過吳奎,看向棺材尾部,“那燕尾榫裏,藏著一根倒須釘。這釘子不拔,誰上去坐,誰就要替你家擋煞。輕則斷腿,重則橫死。”
吳奎愣住了。
這陳野狗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今天是被打傻了?怎麼滿嘴跑這些聽不懂的江湖切口?
“你特麼胡咧咧啥?”
吳奎心裏莫名發慌,手上的勁兒鬆了幾分。
“不信?”
陳野冷笑一聲,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那動作帶著股說不出的狠勁兒,“我要是上去坐了,你爹這口棺材是合上了,但你家這獨苗兒子,今晚就得發燒抽風,三天必傻。”
“轟!”
這話像一道驚雷,正好劈在吳奎的軟肋上。
他家三代單傳,那兒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你敢咒我兒子!”
吳奎舉起刀就要劈。
“吱嘎!”
那口棺材突然又是一聲巨響,棺材蓋猛地彈起一尺高,一股子腥臭的冷風撲麵而來,把院子裏的火把吹滅了一半。
“媽呀!出來了!”
“吳二爺,這小子說的好像是真的啊!”瞎婆婆嚇得嗓子都變了調。
恐懼占了上風。
他看著那口仿佛要吃人的棺材,又看了看麵前這個雖然滿臉是血、卻站得筆直的年輕人。
這一刻,陳野身上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氣場,壓得人喘不過氣。
“你......你會治?”
吳奎的聲音都在抖。
陳野沒說話,隻是肚子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供桌上的燒雞,眼神漠然:“餓了。沒力氣。”
吳奎咬著牙,一把抓起燒雞塞給陳野:“吃!吃飽了給老子治!治不好,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陳野接過燒雞,根本沒理會吳奎的威脅。他狠狠撕下一條雞腿,大口咀嚼起來。
肉香入腹,隨著那股熱流散向四肢百骸,腦海中的《魯班書》似乎翻動得更慢、更清晰了。
他不是在裝神弄鬼,他是真看出了門道。這那是爺爺留給他的飯碗,是手藝人的尊嚴。
幾口吃完半隻雞,陳野隨手擦了把嘴,目光如刀。
“斧來!”
一聲暴喝,中氣十足,震得周圍人耳朵嗡嗡響。
旁邊的木匠學徒下意識地遞過一把生鏽的斧頭。
陳野單手接斧,沒去管棺材蓋,而是徑直走到棺材尾部。在他眼中,那裏有一個紅色的光點,正是煞氣的陣眼。
“祖師爺在上,弟子陳野,今日破煞救人,得罪了!”
他心中默念,運足了氣力,手起斧落!
“開!”
哢嚓一聲脆響。
木屑紛飛。
一枚藏在木頭深處、早已發黑的倒刺長釘被硬生生震飛了出來,叮的一聲釘在遠處的柱子上。
下一秒。
在所有人驚恐又期待的注視下,那口怎麼壓都壓不下去的棺材蓋,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口氣,伴隨著一聲沉重的悶響——
“哐當!”
嚴絲合縫地落了回去。
陰風停了。
狗不叫了。
陳野把斧子往地上一頓,站在風雪裏,身姿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