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嬸倉皇離去後,院子裏陷入了更長久的死寂。
母親拿著那籃黃瓜,站在院門口,望著空蕩蕩的村路,臉色久久不能恢複。祖父從藤椅上站起身,重重地歎了口氣,眼神裏充滿了無奈與深深的憂慮。
他走到母親身邊,低聲道:“看到了吧?仙家手段,非凡人可測。以後......盡量閉門謝客吧,尋常鄰裏往來,能推就推。”
母親默默點頭,眼神裏帶著後怕。
我站在堂屋門口,心臟仍在咚咚直跳。蘇清顏那隔空影響人心智的能力,比直接施展法術更讓我感到恐懼。那是一種對“人”本身的否定和操控,輕描淡寫,卻細思極恐。
接下來的兩天,家裏真正做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父親去後院菜地,都盡量輕手輕腳,速去速回。我們一家仿佛成了這座小院裏的囚徒,而看守,正是東廂房裏那位沉默的“仙家”。
蘇清顏再也沒有露過麵,東廂房的門也始終緊閉。她不需要飲食,甚至似乎不需要光線,那房間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吞噬著所有的窺探和聲息。
隻有偶爾,在極深的夜裏,我似乎能感覺到一股極其微弱、卻浩瀚如星海的氣息在院中流轉,那或許是她修煉時無意中散逸出的能量,讓我意識到她的存在並非靜止。
這種壓抑的平靜,在第三天夜裏被徹底打破。
那是後半夜,月黑風高,烏雲遮蔽了星月,整個村莊陷入了沉沉的黑暗,連狗吠聲都稀少了許多。我因為心事重重,睡得並不踏實,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聽到了一陣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是風聲,也不是蟲鳴,更像是什麼東西在地上拖行的聲音,緩慢,粘滯,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聲音似乎來自......院牆之外?
我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心臟不受控製地開始狂跳。恐懼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爬上來。我屏住呼吸,豎著耳朵仔細聽。
那拖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伴隨著一種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像是垂死之人的呻吟,又像是野獸喉嚨裏壓抑的咕嚕聲。它沿著院牆,一點點地挪動,最終,停在了我家的大門口。
然後,是“咚”......“咚”......的悶響。
不是用手敲門,更像是用身體,或者別的什麼沉重的東西,在一下下地撞擊著厚重的木門。聲音不大,但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卻如同敲擊在人的心臟上,沉悶而恐怖。
來了!它還是來了!盡管有蘇清顏的結界,但那黃皮子顯然沒有放棄,它用了別的方式!
我渾身冷汗直冒,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眼睛死死地盯著窗戶,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外麵的情景。父母房間也傳來了窸窣的聲響,顯然也被驚醒了。整個房子裏的空氣都凝固了。
撞擊聲持續著,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固執的、非人的節奏。與此同時,那種低沉的嗚咽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我甚至能分辨出,那聲音裏夾雜著模糊的字眼:
“開......門......讓我......進去......”
“曉......陽......跟我......走......”
聲音沙啞破碎,完全不似人聲,充滿了怨毒和一種冰冷的誘惑。
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要尖叫出來。就在這極度恐懼的時刻,我眉心處那個契約烙印的位置,突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溫熱感。與此同時,我與東廂房之間那種玄妙的聯係,瞬間變得清晰了一些。
我“感覺”到,東廂房裏的那位,醒了。
不是被吵醒,而是一種從深沉的定境中自然蘇醒的漠然。一股冰冷而龐大的意念,如同水銀瀉地般,無聲無息地掃過整個院落,自然也覆蓋了門外那個正在撞擊和嘶嚎的東西。
門外的撞擊聲和嗚咽聲,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但寂靜隻持續了不到三秒。接著,一種更加尖銳、更加淒厲的嚎叫聲猛地響起!那聲音充滿了痛苦和憤怒,不再是模仿人語,而是某種野獸垂死掙紮般的嘶鳴!
與此同時,我聽到門外傳來了激烈的廝打聲、翻滾聲,還有某種東西被撕裂的可怕聲響!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正在門外殘酷地處置那個不速之客。
這場看不見的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嘶嚎聲變成了微弱的哀鳴,最後徹底消失。廝打聲也停止了,外麵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夜風吹過樹梢的微弱聲響。
一切都結束了?
我大氣不敢出,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父母房間那邊也悄無聲息,他們肯定也嚇壞了。
就在這時,東廂房的門,“吱呀”一聲,第一次在夜間打開了。
月光被烏雲遮擋,院子裏很暗,但我還是能看到,蘇清顏那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門口。她並沒有走出來,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麵朝著大門的方向。
她抬起手,對著大門的方向,淩空輕輕一抓。
一股無形的吸力產生。隻見一道模糊的、扭曲的、散發著淡淡黑氣的影子,如同煙霧般從門縫外被強行抽取進來,掙紮著,哀嚎著,最終被壓縮成一顆龍眼大小、不斷翻滾的黑色珠子,懸浮在蘇清顏的掌心之上。
那黑珠子裏,似乎還能看到一張痛苦扭曲的人臉若隱若現。
蘇清顏低頭看著掌中的黑珠子,那雙清冷的眸子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研究者般的審視。她伸出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光,輕輕點在了黑珠子上。
嗡......
黑珠子劇烈震顫起來,表麵浮現出無數細小的、閃爍不定的畫麵片段——有山林,有洞穴,有一隻眼神怨毒的黃鼠狼,還有一些模糊的、痛苦的人影......
她在讀取這鬼物的記憶!
片刻之後,蘇清顏指尖微光散去。她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掌心微微一握,那顆不斷掙紮的黑珠子,連同裏麵扭曲的人臉,瞬間如同被戳破的氣泡,“噗”地一聲輕響,湮滅消失,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我房間的窗戶上。雖然隔著窗戶和黑暗,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視線穿透了這些阻礙,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神,依舊淡漠,但似乎......多了一絲了然。
她紅唇微啟,清冷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中響起,並非通過空氣傳播:
“一隻倀鬼,受人操控,前來探路送死。”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對我說話,雖然內容令人不寒而栗。
“操控者,確是十年前那隻黃皮子。它道行受損,真身不敢前來,便用邪術催生倀鬼,試探此地虛實。”
她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繼續說道:
“此獠怨念極深,且......似有外力相助,手段較之尋常黃仙,更為陰毒詭異。你須有準備,此事,恐難輕易了結。”
說完,她不再多言,身影退回房內,房門再次無聲地關上。
院子裏恢複了絕對的寂靜,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無聲的交鋒從未發生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極淡的陰冷氣息,證明著那隻倀鬼曾經存在過。
我癱軟在床上,心臟仍在狂跳,但恐懼之中,卻混雜了一絲奇異的感覺。蘇清顏剛剛......是在向我解釋?雖然語氣冰冷,但至少讓我知道了敵人的情況和意圖。這是否意味著,她開始將我視為需要知曉信息的“合作者”,而不僅僅是一個需要保護的“物件”?
然而,她話裏的信息更讓我心驚。“倀鬼”、“外力相助”、“陰毒詭異”......黃皮子的報複,比我想象的還要周密和凶狠!它自己不敢來,就派這些被它害死、受它奴役的鬼物來當炮灰!
而那個“外力”,又是什麼?難道真如祖父所猜測,這背後還有更大的陰謀?
這一夜,我徹底失眠了。蘇清顏出手時的冷酷果決,以及她透露的信息,都像一塊塊巨石壓在我心頭。我知道,短暫的平靜已經結束,真正的風雨,即將來臨。而我,不能永遠隻躲在蘇清顏的身後。
天快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夢中,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隻黃皮子怨毒的眼神,以及昨夜那隻倀鬼扭曲痛苦的臉龐,它們交織在一起,發出無聲的咆哮。
當我被母親輕聲叫醒吃早飯時,臉色蒼白得像鬼。走出房門,我下意識地看向大門。厚重的木門上,沒有任何撞擊的痕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當我走近些,敏銳地注意到,在門楣上方不起眼的角落,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用銀色光芒勾勒出的複雜符文,若隱若現,散發著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清冷氣息。
那是蘇清顏留下的印記,一個更強力的守護結界。
祖父也看到了那個符文,他站在院子裏,對著東廂房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早飯時,家裏的氣氛更加沉悶。父母顯然也一夜未眠,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沒有談論昨夜的事情,但恐懼和憂慮,已經刻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戰爭,已經開始了。而我家這個小院,就是風暴來臨前,最平靜,也最危險的前沿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