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姐和離後,爹娘又一次告知謝家,推遲了我的婚期。
爹娘對我說:
“你阿姐如今剛剛和離,你不日便要成婚,你阿姐看了難免心中不適。”
我沉默著,不發一言。
這已經是爹娘第三次推遲我的婚期了。
第一次,他們對我說長幼有序,我絕不可搶在長姐之前成婚,讓謝家把婚期推遲了五年。
五年後,長姐誕下一子,爹娘又以不能搶小侄子喜氣為由,將婚期再推遲了五年。
十年過去,我從少女拖成了老姑娘。
謝塵也從謝小將軍等成了一道死訊。
謝塵屍身回京那天,我披掛上陣。
如果不能嫁給謝塵,那就讓我們死在一處吧。
後來,聽聞往日冷靜自持的蘇大人,瘋了一般派人來塞外。
隻為找回他們那個女扮男裝,奔赴疆場的女兒。
1
“青雁,你的婚事,怕是還要推遲一段時間。”
爹娘的聲音輕飄飄傳來,落在我耳中卻重如千斤。
“瑾瑤如今剛剛和離,家裏就大辦喜事,被她看到了,難免心中不適。”
阿娘歎了口氣,語氣裏滿是對長姐的憐惜。
“想來你也不想看她難過吧?”
抬眼望去,我能清楚地看到父母臉上的表情,輕慢,不以為意。
仿佛我的婚事、我的人生,從來都隻是長姐的附屬品。
隨時可以為了她的情緒被擱置、被犧牲。
他們字字句句都是為長姐著想,可沒有一個人問過我。
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我從少女,熬成了老姑娘。
那些流言蜚語,從看不見的地方瘋狂朝我傾湧過來。
可我的爹娘,從來視而不見。
他們的眼裏,從來隻有長姐瑾瑤。
今日不過是謝家差人來敲定婚禮流程,被長姐聽了一句,她便尋死覓活鬧著要上吊。
爹娘連半分猶豫都沒有,當場就打發謝家下人回去,說婚期暫緩。
直到所有事情都定了,他們似乎才想起我這個正主,施施然跑來通知一聲。
多可笑啊。
我的親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推遲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幹澀又淒厲,笑著笑著,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砸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青雁,你聽到了沒有?”
見我許久不說話,爹爹的眉頭狠狠蹙起,語氣裏已經帶上了不耐。
我抹掉臉上的淚,抬起頭,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我若不願呢?”
謝塵他等了我整整十年啊!
從鮮衣怒馬的少將軍,等到如今已年近而立,換作旁的人家,早就退婚千百回了。
可謝家始終如初,等著我嫁過去。
“長姐和離與我有何幹係?為何要一次次因為她推遲我的婚事?”
“放肆!”
“啪”的一聲脆響,爹爹的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清晰的巴掌印立刻浮現在臉頰上,滾燙得灼人。
我心裏卻一片冰涼。
我不明白,我和長姐明明是一母同胞,為何他們待我們,卻如此天差地別?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阿娘上前拉了拉爹爹的衣袖,假意勸道:
“好了好了,孩子還小。”
轉頭又對我說:
“你爹爹也是為你好,你阿姐身子弱,剛和離正是傷心的時候,你這時候成婚,她觸景生情病倒了,傳出去對你名聲也不好。”
好一個為我好。
我咬著唇,一言不發。
爹娘隻當我是默認了,轉身便急匆匆地去後院哄長姐。
2
爹娘的腳步聲消失在院門外,我抬手拔下了頭上的玉簪。
“啪”的一聲,羊脂白玉簪摔在青石板上,裂成了兩道刺眼的紋路。
“小姐!”
貼身丫鬟春桃驚得臉色發白,慌忙蹲下身去撿。
“這不是你及笄禮上老爺夫人為你準備的發簪嗎?你一向寶貝得很,為何要扔了?”
我看著那斷裂的玉簪,眼底的淚又一次湧了上來,卻死死咬著唇沒讓它落下。
是啊,我曾何等寶貝這簪子。
隻因這是我活了二十五年,唯一一件真正獨屬於我的東西。
從小到大,爹娘給我的所有物件,大到綾羅綢緞,小到糖糕點心。
隻要長姐蘇瑾瑤皺一下眉、掉兩滴淚,轉頭就會被爹娘拿去哄她。
我新得的衣裳,她瞧著喜歡,我就得連夜脫下來送過去。
祖母給的瓔珞,她哭著說想要,爹娘便逼著我親手給她插上。
唯有謝塵,隻有謝塵。
他會在我被長姐搶了首飾哭鼻子時,偷偷拉著我溜出府,在京城最熱鬧的鋪子裏,讓我隨便挑。
他會在我因推遲婚期被京中貴婦嘲笑時,騎著高頭大馬擋在我身前,冷聲告訴旁人:
“我謝塵的未婚妻,輪不到旁人置喙”。
他會在邊關打仗時,寄回染著風沙的玉佩。
我與他定親那日,長姐在宴席上哭得梨花帶雨,說爹娘偏心,說她也喜歡謝塵。
爹娘當場就動了換親的念頭,找謝家商議,卻被謝老將軍一口回絕:
“我謝家要娶的是沈青雁,換了人,這婚便作罷。”
他們怕結親變結仇,怕丟了謝家這門好親事,才勉強沒讓長姐奪走我的婚約。
可也正因如此,我的婚期成了他們安撫長姐的籌碼,一拖就是十年。
從前我總抱著一絲幻想,隻要我聽話、隻要我等,總能等到穿上嫁衣嫁給謝塵的那一天。
直到方才那記清脆的耳光,直到他們連一句詢問都沒有,就第三次推遲我的婚期。
我才徹底明白,在爹娘眼裏,我的人生從來都不算什麼。
謝塵等了我十年,從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等到了年近而立的將軍。
我等了十年,從豆蔻少女,熬成了人人嘲笑的老姑娘。
我不能再等了。
當晚,我避開所有耳目,托相熟的驛卒給邊關的謝塵捎去一封信。
信上隻有寥寥數語:
“謝郎,若你仍願娶我,我便收拾行囊奔赴邊關,與你做一對餐風飲露的野鴛鴦,也好過在此地蹉跎餘生。你若點頭,我即刻便走。”
我以為邊關遙遠,至少要半月才能收到回信。
可誰也沒想到,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我便收到了邊關捎來的信。
3
謝塵死了。
驛卒後麵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耳邊隻剩下嗡嗡的鳴響。
那個等了我十年,護了我十年,說要娶我的謝塵,死在了離我千裏之外的邊關。
我終究還是沒能等到和他成婚。
死訊像長了翅膀,不過半日就傳遍了京城。
那些曾經嘲笑我是老姑娘的人,此刻更是對著我指指點點,說我命硬克夫,說我這輩子注定孤苦。
傍晚時分,爹娘來了我的小院,神色複雜得很,像是惋惜,又像是鬆了口氣。
“青雁,你也別太難過了。幸好你沒嫁過去,不然年紀輕輕就守了活寡,那才是真的苦。”
我抬起頭,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光亮,直直地看著他們:
“所以,我還要謝謝你們一次次推遲我的婚期,謝謝你們讓我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似乎是被我臉上空洞的神情嚇住,爹娘臉上的神色頓時僵住。
可也僅僅是片刻,阿爹就皺起眉,不自覺替長姐開脫:
“這也不能怪我們,你長姐剛剛和離,情緒不穩定,誰能想到謝塵會出這種事......”
“是啊是啊,”
阿娘連忙附和:
“我們知道你難過,但日子總是要往下過的。待此間事了,爹娘肯定給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保準比謝家好。”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好人家?哪裏還有那麼多好人家等著我?我已經二十五了,京城之中,哪還有這麼大年紀未曾娶妻的男子?”
“你們說的好人家,不會是把我隨便塞進哪個王公貴族的後院,給人當繼室,給半大的孩子當後媽吧?!”
爹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難看至極。
“青雁,你別這麼說,爹娘一定給你找個比謝家好一千倍一萬倍的人家,絕不會委屈你!”
我沒有再理他們,轉身走到桌前。
麵前是我連夜為謝塵立的牌位。
我拿起三炷香,點燃,彎腰鄭重地插在牌位前的香爐裏。
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跡,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爹娘還在身後絮絮叨叨地勸著,可我已經聽不進去了。
什麼好人家,什麼往後餘生,於我而言,都已經沒必要了。
謝塵用生命守護的山河,我替他去守。
謝塵沒能完成的心願,我替他去了。
我已下定決心,三日後便出發,奔赴雁門關。
若是死了,起碼也能與謝塵驍葬在一處。
若是僥幸贏了,便當是給謝塵驍報仇了。
4
二月二,長公主辦了詩會,京中稍有頭臉的貴女都去了。
阿娘一早便來敲我的門:
“青雁,收拾收拾跟我走。瑾瑤身子弱,詩會人多眼雜,我一個人照顧她難免有疏漏,你跟著也好搭把手。”
我正對著謝塵的牌位發呆,聞言隻覺得諷刺。
長姐這些日子遊湖赴宴,日日不落,精神頭足得很,哪裏見得半分身子弱?
我冷著臉回絕:
“她身子弱,不去便是,何必湊這個熱鬧。”
話音剛落,裏屋就傳來長姐抽抽搭搭的哭聲。
長姐扶著門框走出來,淚眼婆娑:
“妹妹,我知道你是嫌我和離丟人,不願帶我出門。可我一個孤苦女子,不回娘家又能去往何處?你這般嫌棄我,莫不是要逼死我才甘心?”
我看著她惺惺作態的樣子,忍不住嗤笑出聲:
“長姐這些日子不是赴宴就是遊湖,腳步比誰都勤,身子瞧著比我還硬朗,何必非要拉著我作陪?”
“啪——”
阿娘猛地一拍桌案,隨即狠狠扯下我手臂上的孝布!
“整天披麻戴孝,哭給誰看?”
阿娘的聲音尖利刺耳:
“謝塵已經死了!是個短命鬼!你守著這晦氣東西,是想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克死了未婚夫嗎?”
孝布落地的瞬間,我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
阿娘的目光又落在我腰間的玉佩上。
那是當年與謝家定親時交換的信物,一直被我貼身戴著。
“晦氣玩意兒!”
她一把扯過玉佩,狠狠砸在青石板上。
“不要!”
我尖叫著撲過去,卻隻聽見“哢嚓”一聲脆響。
玉佩碎成了幾片,棱角鋒利如刀。
我跪在地上,慌亂地去撿,碎片深深劃破了指腹,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恰逢昨夜下了場小雪,地上殘雪未消,血珠滴在雪上,像一朵朵驟然綻放的紅梅,淒厲又絕望。
阿娘還在一旁罵罵咧咧:
“早就該扔了!留著這種東西,隻會耽誤你再嫁!”
我攥著碎玉,指腹的痛感順著神經蔓延到心口,卻遠不及心裏的萬分之一疼。
第二日,我還是被阿娘硬拉去了長公主府。
貴女們三五成群,穿紅著綠,言笑晏晏,談論著詩詞歌賦,說著哪家公子溫潤,哪家將軍英勇。
有人瞥見角落裏一身素衣的我,欲言又止地想走過來,卻被身邊人一把拉住。
“別去!她就是謝塵那個未婚妻沈青雁!”
“就是她?若不是她占著謝將軍的婚約,謝將軍怎會年近而立還未娶妻?如今戰死沙場,連個後人都沒留下,聽說謝家上下都快恨死她了!”
“晦氣!這種克夫的女人,還是離遠點好,沾上半分,指不定連累自己嫁不出去!”
“臉皮也真厚,換作是我,早就絞了頭發去做姑子了,哪還好意思出來丟人現眼!”
竊竊私語像針一樣紮進耳朵裏,我死死咬著唇,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忽然想起從前,京中貴婦嘲笑我是老姑娘時,謝塵會騎著高頭大馬擋在我身前,冷聲告訴他們:
“我謝塵的未婚妻,輪不到旁人置喙”。
可現在,謝塵死了。
再也沒有人會護著我了。
5
離家前一日,我揣著最後一絲念想,想去給爹娘道個別。
他們固然偏心,可終究是生我養我的人,往後山水迢迢,再相見不知是何年。
剛走到前院,就聽見裏麵傳來長姐雀躍的聲音:
“阿爹!我聽下人說,丞相家二公子來府上提親了?”
我腳步一頓,停在陰影裏。
自打她跟靖國公世子和離,便一門心思嫁個更高門第的,好狠狠打前姐夫的臉。
可靖國公已是國公爺,京城裏願意要一個二嫁女的高門,又能有幾個?
丞相府二公子,想來身份倒也不差。
隻是為何會想娶長姐?
果然,下一秒爹爹的聲音響起,還帶著幾分猶豫:
“瑾瑤,二公子......是來跟青雁提親的。”
下一秒,長姐的哭聲就驚天動地響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沒人看得上我這個二嫁女!那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了幹淨!”
緊接著就是桌椅碰撞的聲響,丫鬟們慌亂的勸阻聲。
不用看也知道,長姐又開始尋死覓活的老把戲了。
我站在門外,隻覺得渾身發冷。
良久,爹爹長歎一聲:
“罷了罷了,你既然喜歡,便先嫁過去吧。你妹妹那邊,我們再慢慢給她找人家。”
“可丞相府要娶的是妹妹啊......”
長姐的聲音帶著一絲試探。
“無妨。”
爹爹的語氣輕描淡寫:
“左右你們姐妹容貌相似,到時候你頂著青雁的身份嫁過去便是,沒人會發現的。”
容貌相似。
是啊,我們一母同胞,眉眼確實有七分像。
可為什麼,同樣的容貌,同樣的爹娘,他們的心卻能偏到骨子裏?
我的婚約能為她一再推遲,我的提親能被她隨意頂替,我的人生,在他們眼裏就這麼不值一提?
我突然笑了出來,笑聲在寂靜的庭院裏顯得格外淒厲。
憤怒、悲戚、委屈,還有那二十五年裏從未被善待過的酸楚,一股腦湧上心頭,卻在極致的痛苦裏生出幾分慶幸。
幸好,我已經決定離開。
幸好,我沒再傻傻等著他們回心轉意。
若是今日沒有聽到這番話,日後被他們蒙在鼓裏,讓長姐頂著我的身份嫁入丞相府,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把洶湧的眼淚逼回眼眶。
原來這世上最涼薄的,從來都是血脈親情。
我轉身,步履蹣跚地往自己的小院走。
腳下的青石板路像是結了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可心裏的那點牽絆,卻在這一刻徹底斬斷。
爹娘,長姐,京城的是非對錯,從這一刻起,都與我沈青雁無關了。
6
三月初一,京城的風裹著料峭寒意,吹得滿城的白幡獵獵作響。
謝塵的屍首,終究是回來了。
我站在小院的廊下,指尖攥著那枚碎成幾片的玉佩。
指腹的傷口早已結痂,卻仍隱隱作痛。
街上傳來百姓低低的啜泣聲,還有謝家儀仗隊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像踩在我心上。
我沒有去迎接。
我不敢看。
也不敢想,那個當年騎著高頭大馬、眉眼帶笑擋在我身前的小將軍,那個等了我十年的謝塵。
如今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院門外傳來父親的腳步聲,他見我換了身素衣正要出門,眉頭立刻皺起,語氣裏滿是不悅:
“青雁,你長姐還病著,府裏正亂著,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抬眼,目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淡淡回道:
“是嗎?怎麼早上我才瞧見母親帶著長姐,穿戴得光鮮亮麗地出府了。”
父親愣了愣,顯然沒料到我會戳破。
大概是想起母女倆此行是去丞相府商議頂替我出嫁的事,父親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甚至擠出幾分虛假的溫和:
“難得你心情好些,願意出門轉轉也好。早去早回,別讓你阿娘擔心。”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沒有解釋,也沒有應聲。
他不會知道,我這一出門,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馬車緩緩駛出蘇府大門,馬蹄聲噠噠,碾過青石板路上的殘雪,朝著城外方向行去。
我的戶籍文書,被我放在了床頭。
既然他們費盡心思想讓長姐頂替我的身份,那我不妨成人之美。
自今日起,世上再無沈青雁。
至於長姐想頂著誰的名字活下去,想如何攀附丞相府的富貴,都與我無關了。
馬車行至萬盛樓前,突然減緩了速度。
車夫低聲稟報:
“姑娘,前麵萬盛樓門口有人爭執,路被擋住了。”
我掀起車簾一角朝外望去:
萬盛樓的鎏金招牌在春日微光裏閃著刺眼的光。
這是酈國最大的商鋪。裏麵珍寶無數,綾羅綢緞、珠翠首飾樣樣俱全。
可我活了二十五年,卻從未踏進去過一步。
而此刻,商鋪一層,阿娘正小心翼翼地往長姐頭上插入一支步搖。
步搖上的珍珠圓潤飽滿,翠羽流光溢彩,一看便價值不菲。
長姐笑得眉眼彎彎,依偎在阿娘懷裏,一派母慈女孝的模樣,哪裏有半分病著的樣子。
她們大概是從丞相府出來,順路來添置嫁妝的吧。
我眼底最後一絲溫度徹底熄滅,輕輕放下車簾,對車夫道:
“換條路走吧。”
這裏的繁華,這裏的親情,這裏的是非糾葛,都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了。
從此山高水長,我們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