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4年,那列開往南城的綠皮火車上。
我遇見了離婚5年的前妻陳靜雯,和她的愛人蘇琛。
我們三人曾是最親密的朋友。
我與陳靜雯在北城飄滿雪花的寒冬舉行了浪漫的婚禮,蘇琛作為伴郎全程見證。
婚禮後不久,陳靜雯與蘇琛便決定順應形勢,南下創業。
大概是他們南下的第三個月,我便收到陳靜雯的傳呼:“我們分隔兩地已無感情,我與蘇琛如今共同創業,同甘共苦,希望你能成全我們。”
收到傳呼的我,沒有任何猶豫,放了手。
思緒閃回。
陳靜雯似是含著淚花,終於開口:“別來無恙,林風眠,你現在過得好嗎?”
1
我看著陳靜雯,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
她身旁的蘇琛,手下意識地摟著她的腰,警惕地盯著我。
“挺好的。”我回答。
車廂裏人聲嘈雜,混著泡麵的味道。
陳靜雯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
蘇琛拉了她一下,然後對著我笑。
“林風眠,真巧啊,你也去南城?你一個人嗎?”
我點點頭,“嗯,去辦點事。”
“哎,”蘇琛歎了口氣,把頭靠在陳靜雯肩上,“我們倆也是,為了生意到處跑。現在生意剛起步,靜雯更辛苦了,我得陪著她,怕她累著。”
他一邊說,一邊摩挲著陳靜雯的手,視線卻一直落在我身上。
陳靜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輕輕推開蘇琛,“你坐好,我去給你打點熱水。”
她起身,從我身邊擠過去的時候,腳步頓了一下。
“林風眠,南城變化大,你要是沒地方住,可以......”
“不用了。”我打斷她。
陳靜雯的背影僵住,然後快步走開。
蘇琛看著我,笑容收了起來。
“林風眠,過去的事情早就過去,你沒必要這樣端著吧?”
“我沒有端著。”我說,“隻是覺得,沒有敘舊的必要。”
五年前,我收到那條傳呼的時候,正在單位加班。
傳呼機在桌上震動,拿起來看時,淚水已經模糊雙眼。
我關掉傳呼機,繼續核對報表上的數據。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回到我們空蕩蕩的婚房,北城的雪下得很大。
我把屬於陳靜雯和蘇琛的所有東西,一件一件打包。
包括蘇琛送我的結婚禮物,一支楠木煙鬥。
打包到半夜,我終於忍不住,坐在箱子旁,哭得喘不上氣。
第二天,我給陳靜雯回了傳呼:“同意離婚,祝你們幸福。”
從那天起,我們再無聯係。
2.
片刻。
陳靜雯端著搪瓷杯回來,杯口還冒著熱氣。
她小心地遞給蘇琛,“慢點,燙。”
蘇琛沒有立刻去接,反而看著我問:“林風眠,你現在做什麼工作?還在北城的那個百貨公司?”
他記得很清楚,我大學畢業就進了那家國營百貨,做個小職員,工資不高,但安穩。
陳靜雯當時總說我沒追求。
“不在了。”我回答。
“辭職了?也是,那點死工資,在北城生活都難。”蘇琛像是鬆了口氣,語氣裏帶上了優越感,“我們就不一樣了,雖然辛苦,但自己當老板,自由。”
他說著,從隨身的布包裏掏出一個橘子,剝開。
“靜雯,你快跟林風眠說說我們現在的生意,讓他也替我們高興高興。”
陳靜雯看著我,欲言又止。
“就是一個小作坊,做點食品加工,糊口而已。”她低聲回答。
“什麼糊口呀,”蘇琛看了她一眼,“我們那叫創業!等我們的牌子做大了,以後還要開分廠呢。林風眠,你要是沒工作,到時候可以來我們廠裏,我給你安排個輕鬆的崗位。”
我看著他,覺得可笑。
“謝謝,不過我暫時不需要。”
蘇琛的臉色瞬間變了,把一瓣橘子塞進嘴裏,用力地嚼。
火車哐當哐當,節奏單調。
陳靜雯的目光一直在我臉上逡巡,混雜著愧疚,探究。
或許在她和蘇琛眼裏,我還是五年前那個被拋棄後,獨自在北城艱難維生的男人。
一個離了婚,孤身一人的失敗者。
挺好的。
我不想解釋,也不必解釋。
火車廣播響起,南城站,到了。
我拿起身邊的行李包,準備起身。
“林風眠,你的行李呢?”陳靜雯問。
“就這些。”
她眼裏的憐憫更深了,“你......東西怎麼這麼少?”
在她看來,我這副樣子,更像是落魄了。
蘇琛在一旁冷哼一聲,拉著陳靜雯,緩慢地向車門走去。
他走過我身邊時,故意撞了我一下。
我站著沒動。
他自己反而因為重心不穩,踉蹌了一下。
“哎喲!”他驚叫一聲,死死抓住陳靜雯。
陳靜雯緊張地扶住他,“怎麼了蘇琛?有沒有摔著?”
蘇琛委屈地看著陳靜雯,又怨毒地瞪了我一眼。
“我沒事,就是有些人,心眼太壞了,看不得我們好。”
周圍的旅客都看了過來。
我沒理他,徑直朝車門走去。
下了火車,南城濕熱的空氣撲麵而來。
站台上人潮洶湧。
陳靜雯追了上來,攔在我麵前。
“林風眠,對不起,蘇琛他就是那個脾氣,你別跟他計較。”
“我沒計較。”
“你這次來南城,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她急切地問,“如果是,你一定要告訴我,我......”
“靜雯!你跟他廢話什麼!”蘇琛的聲音尖銳地傳來,他扶著一個柱子,氣喘籲籲。
“他現在這麼落魄,肯定是想來投靠我們!你告訴他,我們家不歡迎他!”
我一時無話。
看著陳靜雯,她一臉尷尬和無措。
我從包裏拿出一副墨鏡戴上。
“你們想多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沉穩的女聲。
“林風眠。”
我轉過頭,看到站台出口處,一個穿著幹淨連衣裙的女人正朝我揮手。
她身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我朝她笑了笑,轉身對陳靜雯和蘇琛說:“我太太來接我了。再見。”
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拖著行李包,朝著那個女人走去。
3.
“等很久了?”我走到趙懷欣身邊。
“沒有,剛到。”她自然地接過我的行李包,另一隻手挽住我,“爸媽已經在家裏做好飯了。”
我點點頭,坐進車裏。
從後視鏡裏,我看到陳靜雯和蘇琛還站在原地。
車子平穩地駛出車站,將嘈雜都甩在身後。
“剛剛那兩位是?”趙懷欣一邊開車一邊問。
“一個老同學。”我說。
她“哦”了一聲,沒有再追問,車裏的收音機放著舒緩的音樂。
趙懷欣是南城大學的教授,我們結婚三年了。
她比我大五歲,性子溫和,我們是在一次讀書會上認識的。
她不知道我的過去,我隻說過我離過一次婚。
她當時說:“那證明你勇敢。”
我們這次回南城,是陪她回家探望父母,我順便也來考察一下南城的市場。
我在北城一家大型零售集團做采購總監,這次南下的供應商名單裏,有一家做特色醬料的小廠。
那家廠的名字,叫“雯琛食品”。
世界真小。
車子開進一個安靜的家屬大院,停在一棟小樓前。
趙懷欣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和藹可親。
一進門,飯菜的香氣就撲了過來。
“風眠回來啦,快洗手吃飯,累了吧。”嶽母拉著我的手,笑得慈祥。
餐桌上,嶽父嶽母不停地給我夾菜,問我在北城的工作和生活。
趙懷欣在一旁給我剝蝦。
這樣溫暖的煙火氣,是我曾經無比渴望,卻從未擁有過的。
跟陳靜雯結婚那些年,她總說工作忙,創業累。
我們大部分的晚餐,都是麵條。
她說:“林風眠,等我們成功了,我天天給你做大餐。”
我等了,最後等來的是她和蘇琛的“同甘共苦”。
晚上,我躺在床上,趙懷欣從身後抱住我。
“今天在火車站,我看你臉色不太好。”她輕聲說,“那個老同學,讓你不開心了?”
“沒有。”我翻了個身,麵對她,“隻是覺得,時間過得真快。”
她摸了摸我的頭發,“都過去了,早點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去見供應商?”
我“嗯”了一聲,閉上眼睛。
4
第二天上午,我按計劃去考察幾家本地供應商。
“雯琛食品”是名單上的最後一家。
資料顯示,他們的產品在本地小有名氣,主打一款秘製辣醬,風味獨特。
但工廠規模小,生產流程也不夠規範。
我的助手小李提前去做了初步調研,評價是“產品不錯,但經營者......有點問題。”
我約了他們的負責人下午三點在酒店的商務中心見麵。
下午兩點五十,我帶著小李在大堂等電梯。
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線。
陳靜雯。
她穿著昨天那件夾克,頭發梳理過,但神情緊張,在酒店大堂裏來回踱步,不停地看手表。
她看到了我,眼睛一亮,快步走過來。
“林風眠!”
我停下腳步。
小李在我身邊,好奇地打量著她。
“你怎麼在這裏?”我問。
“我......我是來見一個客戶的。”她語無倫次,“林風眠,昨天......昨天我回去想了很久,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我覺得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不,有的!”她激動起來,聲音也大了些,“我知道我當年對不起你,我混蛋!這五年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林風眠,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補償你......”
“陳靜雯。”我打斷她,“你覺得,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她的臉漲得通紅。
就在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從酒店門口傳來。
“陳靜雯!你果然在這裏!”
蘇琛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像是被點燃的炮仗。
“好啊你個林風眠!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追到南城來勾引我老婆!”
他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酒店大堂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
保安開始朝我們這邊走。
陳靜雯慌了,“蘇琛,你別鬧!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林風眠隻是偶遇。”
“偶遇?”蘇琛根本不聽,一把推開陳靜雯,衝到我麵前。
“我今天就讓你這個不要臉的男人身敗名裂!”
他揚起手,就要朝我臉上扇過來。
小李驚呼一聲,想上來攔。
我後退一步,避開了。
蘇琛一巴掌揮空,因為動作太大,腳下不穩,整個人向後摔去。
“啊——”他慘叫一聲,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
“我的腰......我的腰好痛......”他捂著腰,哭喊起來,“陳靜雯,我的腰......快叫救護車......”
陳靜雯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扶住他,“蘇琛!蘇琛你怎麼樣!”
大堂裏亂成一團。
蘇琛躺在地上,一邊呻吟,一邊指著我,對圍觀的人哭訴:“是他推我的!是他把我推倒的!大家給我作證啊!”
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陳靜雯抬起頭,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林風眠,你快跟他道歉!快說你不是故意的!”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這場鬧劇。
酒店經理帶著幾名保安匆匆趕來。
“怎麼回事?”經理看到地上的蘇琛和混亂的場麵,眉頭緊鎖。
蘇琛立刻找到了新的哭訴對象,指著我大喊:“是他!是他把我推倒的!我要報警!我要讓他坐牢!”
經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正要開口。
“林總。”一個恭敬的聲音響起。
酒店的商務總監從旁邊快步走來,他看到了我,臉上立刻堆起職業的笑容。
他走到我身邊,微微躬身。
“林總,會議室已經準備好了,您是現在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