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我下個月休假,咱出去旅遊!”
就為孫女小雅這一句話,我翻出所剩無幾的存折,買了人生最豔的一條紅裙子,想著不能給她丟人。
社區工作人員推薦的特價體檢,我也偷偷取消了,省下的錢給孫女當旅遊基金。
直到我笨拙地點開那張碧海藍天的照片,才發現她說的對象不是我。
現在,她人在普吉島,我躺在化療台。
我摸著身上藍白條紋的病號服,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沒關係,反正我也快死了,哪兒也去不成了。
1
冰冷的化療液流入我的身體。
胃裏翻江倒海,一陣一陣的惡心頂到喉嚨口,又被我死死咽回去——吐出來,就是浪費治病的錢,還得麻煩護士姑娘。
“老人家,今天感覺怎麼樣?惡心感還強烈嗎?家屬......今天還是沒能聯係上?”
張護士的聲音溫和,卻精準地落在我最疼的地方。
我努力想扯開嘴角,最終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哎,好,好多了......我孫女公司忙,大事兒!上市呢......對,上市,可不得了,別打擾她。”
這話我翻來覆去地說,說得自己心臟都麻木了。
張護士皺起眉頭,在邊上小聲抱怨著什麼。
“哪有這樣的人......”
鄰床的病友被孫女接走了,她一邊細心地給她裹好圍巾,一邊輕聲埋怨:
“外婆,下次可不許再硬撐了,有事必須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老太太笑著,臉上是掩不住的幸福。
我看著那空下來的床位,心裏也跟著空了一塊。
曾幾何時,小雅也是這樣,我咳嗽一聲她都緊張得不行。
意識模糊間,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陽光好得晃眼的下午。
社區的小王姑娘敲開我的門,臉上掛著比陽光還暖的笑:
“宋奶奶,區裏有福利,給咱們老年人安排特價體檢!您身體一向硬朗,檢查一下更放心,兒女在外也安心不是?”
2
我那時候啊,心裏頭正暖洋洋的。
就因為前幾天,小雅回來吃飯,扒拉著我燉了一下午的紅燒肉。
她吃得滿嘴油光,眼睛裏閃著光。
她忽然放下筷子,湊過來摟住我的胳膊,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奶奶,我跟你說個好事兒!我下個月項目結束,能休假!咱們出去旅遊!”
她頓了頓,側過臉看我,語氣是那麼理所當然又充滿誘惑:
“帶您一起去!您不是總念叨沒見過真海嗎?咱們就去海邊!我陪您看日出,撿貝殼!”
海......我那顆老心,一下子就被那蔚藍的、我隻在電視裏見過的景象充滿了。
我麵上怪她亂花錢,可還是不由自主地買了一條大紅的裙子。
“嘔——!”
一陣劇烈的惡心毫無預兆地湧上,我猛地側過頭,對著床邊的垃圾桶幹嘔起來。
什麼都吐不出來,隻有酸苦的膽汁灼燒著喉嚨,逼出生理性的淚水。
張護士趕緊上前,輕柔地拍著我的背。
那點關於海的綺夢,瞬間被這狼狽不堪的現實擊得粉碎。
“滴答......滴答......”
化療泵冰冷地計算著時間。
帶我去看海。這句話,小雅說了不止一次。
最早那次,她才五歲,小人兒還沒桌子高,用她胖乎乎的手,畫了一幅畫。
兩個歪歪扭扭的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片金黃的沙灘上,背後是塗得厚厚的藍色。
“奶奶,我長大了,要賺好多好多錢!”
她的稚音又甜又糯,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帶你去環遊世界!坐大飛機!看大海!”
那幅畫,我至今用保鮮膜仔細封著,收在我放最寶貝東西的月餅盒子裏。
世界那麼大,我的小雅要帶我去看看。
可世界那麼大,現在,卻隻剩下這病房的區區幾平米。
那張體檢報告,就是在那之後沒多久出來的。
3
癌症晚期。
診室裏,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醫生,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一個個我聽不懂的醫學名詞。
隻有最後那句“建議立刻住院進行化療”,我聽懂了。
我捏著那張判決書,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腦子裏嗡嗡響,隻有一個念頭反複盤旋:
“要花多少錢?我會不會......拖累小雅?”
真是巧啊,老天爺就像是掐著點看戲。
那天晚上,小雅竟然回來了。
她沒像往常一樣人未到聲先到。
而是蔫蔫地換了鞋,眉頭擰著個小疙瘩,整個人沒精打采的。
“奶奶,吃飯吧。”
她扒拉著米飯,沒什麼胃口的樣子。
“怎麼了這是?工作不順心?”
我心裏揪著,自己的病暫時拋到了腦後。
“唉,別提了。”
她放下筷子,長長歎了口氣。
“最近公司效益特別不好,好幾個項目黃了,資金鏈也緊張。壓力太大了,天天加班,感覺都快......快吃不起飯了。”
前麵說的我不太懂,但“吃不起飯”四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我心裏。
我瞬間就急了:
“哎喲!那怎麼行!再難也不能餓著肚子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我站起來,顫巍巍地走到床邊。
又從枕頭底下最裏層,摸出那個棕紅色、邊緣已經磨損的存折。
我把存折往她手裏塞,急得語無倫次:
“奶奶這兒有錢!不多,但你先拿著用,應應急!千萬別虧待自己!你看你都瘦了!”
她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語氣又急又衝:
“不要!您的錢自己留著花!我能搞定!我能處理好!”
存折掉在地上。她彎腰撿起來,幾乎是粗暴地硬塞回我手裏。
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的事您別操心,您好好的就行。”
她別過臉,語氣生硬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化療的惡心感再次凶猛地反撲上來,我趴在床邊,嘔得撕心裂肺,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4
張護士給我擦臉,遞溫水,眼裏是藏不住的憐憫。
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我癱在枕頭上,隻剩下喘息的力氣。
窗外天色漸暗,病房裏安靜得可怕。
我顫抖著手,再次摸出枕頭下那部老掉牙的按鍵手機。
屏幕一角已經碎裂,但還能亮。
我笨拙地按著鍵盤,眯著昏花的眼,點開那個小雅教了我很多次才記住的軟件。
她的頭像,一個笑得燦爛的大頭照,上麵有個鮮紅的數字“3”。
是她發來的消息。是幾張照片。
第一張,是碧藍如洗的天空,下麵是更藍更廣闊的大海,白色的沙灘細膩得像糖霜。
真美啊,比我夢裏的還要美。
第二張,是小雅。
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吊帶長裙,戴著一頂大大的遮陽帽,對著鏡頭笑得無比燦爛。
陽光灑在她身上,整個人都在發光。可真好看,我孫女真好看。
我心裏又泛起了濃濃的自豪。
我伸出手指,想去摸摸她的臉。
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按鍵,圖片突然放大了。
放大到了照片的右下角。
那裏,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自然地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那是一隻男人的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顫抖著,退出,點開第三張照片。
是合影。
小雅和那個照片角落的男人。
他們坐在一家看起來很高級的露天餐廳,麵前放著精致的食物和高腳杯。
小雅親昵地歪頭靠著那個男人的肩膀,兩人舉著酒杯,對著鏡頭笑得一臉幸福和......登對。
男人的另一隻手,環在她的腰間。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原來,她說的“旅遊”,對象不是我。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把老骨頭,真讓我坐飛機我哪吃得消?
5
我癱在化療床上,天花板上的燈管發出慘白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護士來拔針,看著我灰敗死寂的臉色,擔憂極了:
“宋奶奶,您真的......真的不用我們幫您聯係家屬嗎?您這情況,一個人不行啊!”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
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不用......真的,別打擾她。”
我頓了頓,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把話補完:
“她玩得......正開心呢。”
我靠著收廢品把小雅帶大,她好不容易擺脫家庭要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我不能成為她的拖累。
就在我萬念俱灰,盯著天花板等下一次化療時,手機突然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正是小雅的名字。
我手忙腳亂地接起來,生怕她聽出我的虛弱。
“奶奶!”
電話那頭,她的聲音清脆雀躍,帶著海邊特有的鬆弛和歡快。
“我明天就回來啦!玩得太累了,回家可得好好歇幾天!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要回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甚至帶上了一點欣喜:
“好,好!回來好!奶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什麼都不用帶,你人回來就好!”
掛掉電話,我幾乎沒有絲毫猶豫,按響了呼叫鈴。
“護士,麻煩您......我辦理出院。”
6
社區小王提著一袋水果來看我,恰好聽到我要出院,急得直跺腳:
“宋奶奶!您這情況怎麼能出院呢!不行,我得告訴......”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自己都吃驚。
我看著她,幾乎是哀求地說:
“小王,求求你,別告訴她......小雅要回來了,她累了,讓她好好歇歇。我沒事,我回家養著一樣的......”
小王看著我,眼圈紅了,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重重歎了口氣。
出院手續,是小王扶著我去辦的。
醫生看著我,沉重地歎息:
“回家後,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最後一道坎,你和家人......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點了點頭,抱著那點少得可憐的行李,一步步挪回了家。
身體像是被徹底掏空了。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打開衣櫃。
那條我特意挑了很久買下的正紅色連衣裙,還嶄新地掛在最裏麵,標簽都沒剪。
我強撐著身體將衣服穿上,那樣鮮豔的顏色,讓我的雙眼幾乎為之流下淚來。
就在這時——
“哢噠。”
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
緊接著,是那個我日思夜想的的聲音:
“奶奶!我回來啦!快開門,給你帶了好多好多特產!快看看我曬黑沒!”
我的身體猛地一僵,靈魂仿佛在不斷的抽離。
那扇薄薄的門板,此刻,仿佛隔開了我無法麵對的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