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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自己看見自己
羅偉章

13

《國際市場》是一部有誌向的電影:它企圖描述韓國當代史。這段曆史貫穿了半個多世紀,其間經曆了南北戰爭、戰後蕭條以及為緩解就業壓力而實施的勞務輸出。

我以上這幾句話,正是“曆史敘事”,很概括,也很冰冷。觀看那部電影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否受了感動,我是非常感動的——這也正是藝術和曆史的區別。曆史是科學,藝術是情感。藝術之所以動人,正因為它是有溫度的曆史,實現的手段,便是從個體出發。曆史從整體出發,充滿了數據:某年某月某日發生了某場戰爭,敵我雙方有多少人參戰,有多少人陣亡,帶來多大的經濟損失,等等。而在藝術當中,這一切都隻是作為背景,它讓個體出場,直接展示個體具體而細微的生活。落實到本片,就是展示尹德秀的生活。所以,曆史題材的使命,是不要讓曆史浪潮淹沒了個體。概言之:取材曆史的藝術,被注目的不是浪潮,而是浪潮之上的浪花,浪花肯定要隨浪潮而動,但它必須是“這一個”,具有鮮明的個性。

個性從“日常”中表現出來,也從心靈裏散發出來。

屠格涅夫之所以認為藝術比科學更偉大,正是因為藝術觸摸、感知和撫慰心靈。有個哲學家叫索洛維約夫,他說認識世界有兩種方法,一是通過知識,二是通過情感,他認為“與心靈無關的知識必然導致精神的殘缺”。這是人類陷入現代性陷阱的重要原因。所謂現代性陷阱,是我們一方麵極端強調個體;另一方麵個體卻在精神殘缺中消亡,比如我們成天上網,接收到多如牛毛的信息,而因為這些信息“與心靈無關”,使我們沒有了溫度,成了浪潮而不是浪花。我們自覺自願地讓自己的精神“體製化”,也就是同一化。“庸眾”概念就是這樣產生的。“庸眾”認為活得很自我,並以此為傲,其實根本就沒有內心的篤定感。藝術恰恰是對喪失篤定感的抵抗。它在與心靈貧血症的抵抗中,捧出自己的光輝價值。兒子,你學藝術這門專業,首先就要相信它的價值。這種“信”是非常重要的,但丁信維吉爾,他便跟隨了維吉爾,在自己人生旅程的中途,走出地獄之火。特別是,當你付出了努力,就會越發相信它的價值。在藝術的起點上,單靠興趣和靈性,就能取得一點小成績,但要往高處走,就必須學會將天性賦予嚴肅的生活之中。隨時打開自己的感官,並悉心鑽研大師們的著作;當你從眾多大師裏發現了自己的維吉爾,也就是自己的精神導師,你就成功了一半。我以前說過,當你找到了這樣的人,就力爭閱讀他的全部作品。

題材已經決定,《國際市場》是一部沉重的電影,題材沉重,就得在處理上給出一些亮色。這是藝術的“氣孔”。(相反,如果題材輕鬆,你就得給出一絲凝重。)讓尹德秀在德國遇到英子,就是亮色。但這不足為奇。最寶貴的地方,是設置了幹達九這個人物。幹達九與尹德秀的生死情誼,是本片最亮的亮色。同性之間的友誼是非常打動人的,但要表現好。本片就表現得很好。當尹德秀找到了妹妹莫順,好些人都在哭,但你分明發現,那裏麵最有資格哭的,是母親、尹德秀,再就是幹達九。幹達九雖不是他們的親人,卻比他們的親人——弟弟勝奎、另一個妹妹末順——更有資格哭。母親、尹德秀和幹達九的哭,是如此蕩人心魄,因為他們的生命、情感是“介入”的,勝奎和末順,卻隔著一層,給人局外人的感覺。韓國礦工在德國的團結,當然也是亮色。

如果曆史題材隻反映曆史中的個人,那是沒有意義的,得讓它具有穿透力,也就是讓它具有現代性,或者說當代性。在當代社會,包括在當代藝術當中,人們趨向於否定:否定永恒的存在,否定恒定的價值觀,從而認為一切都是相對的,甚至一切都無價值。但具有“崇高美”的藝術(這不是道德意義上的,是美學意義上的,你們老師大概講過藝術的美學原理),是力圖肯定某些東西。在《國際市場》裏,就是肯定擔當,肯定責任感。無論古今,責任感都應當頌揚,它的穿透力由此確立。尹德秀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承擔著家庭的重任,終其一生,他從沒把套在肩上的軛卸下來。去德國當礦工,去戰火紛飛的越南掙錢,是其中的兩場大戲。對“花粉之家”的守護,是他的另一重責任——守護本身就是責任,是深紮內心的責任。他與父親有約,要在姑姑的“花粉之家”見麵。到他晚年,他基本上是絕望了,也可以說是徹底絕望了,但他依然守護。這時候,他守護的不再是跟父親見麵的可能,而是一種信念,並因此變得尤為可貴。

由此我想到,兒子,你千萬不要隨便輕視一位老人。這話我以前也對你說過。沒有一個生命是簡單的,當他們經曆了若幹歲月,那歲月裏的風霜雨雪,就凝聚在他們的骨頭裏了。當他們說出自己經受過的苦難,說出自己波瀾壯闊的一生,你會發現自己頓時變得渺小。

該片中的幾個鏡頭,我要特別說一下。沒有它們也行,但有了,就變得更好。

一是尹德秀去越南之前,跟妻子英子在公園裏談話,英子哭,不讓他去,說:“從現在開始,不是為別人,而是為你自己生活下去吧,是你的人生,為何就不為自己著想。”這時候,國歌響起,廣播裏說:“在自豪的太極旗下,為了祖國和民族無窮的光榮,我鄭重宣誓獻上一切效忠於祖國。”尹德秀起立,手撫胸膛,注視國旗。英子繼續坐著哭,但公園裏別的人,很怪異也很不滿地看著她,她也隻好站起來,手撫胸膛。這個鏡頭非常好,呈現了導演對“內部”的批判性。整部片子批判戰爭,但對韓國國內,它用這個鏡頭給予了批判,那就是一些大詞——比如國家、民族——對個人的抹殺。人要真正“為自己生活”,是如此艱難。

二是片末家庭聚會,孫女瑞娟唱著爺爺教的老歌(《加油金順》,表現戰爭中百姓的內心煎熬和流離之苦),尹德秀獨自進入一個房間,麵對父親的照片,說:“父親,我遵守了約定吧,還找到了莫順,我還算過得好吧,但是,我真的很辛苦。”這種表述真切感人。它頌揚尹德秀的擔當,是把他作為常人、普通人來加以頌揚的,唯其如此,才顯出不易,也才有力量。包括他跟妻子在公園裏爭論時說:“你以為我想去(越南)啊……”這些都表現了他的不容易。在房間裏,他說了自己辛苦,父親的亡靈出現,安慰他,說知道他吃了很多苦。這時候的父親是個中年人,他還是個小孩子,這樣做是對的,因為尹德秀對與父親有關的記憶,就定格在那個時段。這是導演的時間觀,導演很注意這個細節。但我想的是,如果父親是個中年人,他是個老頭子,似乎還更有意思一些。在這一點上,導演太“客觀”了,沒考慮到藝術真實比生活真實更深邃。

再就是尹德秀想去德國下井,在他感覺可能受阻的情況下,突然唱起了國歌,這個鏡頭也很不錯。它不僅是出乎意料的,還為以後韓國礦工在德國的團結奠定了基調。

片子的一頭一尾,都是尹德秀和英子坐在崗上,一隻蝴蝶飛來又飛去,那蝴蝶是尹德秀的思緒。即是說,尹德秀在那裏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把一生的光陰凝結為一瞬,或者把一瞬演化為漫長的光陰,正是藝術的美妙之處。片中時間的穿插,也相當自然。

好了兒子,就說這些了。說得夠多了。最後說幾句是,祝兒子踏踏實實地,好好學習,好好錘煉自己的性格、品格和意誌力。那天媽媽說你也要給我們正能量,你要認真聽進去。父母也有脆弱的時候,你慢慢地也要成為家庭的一種精神支撐。須知,你小小的一點進步,小小的一點成績,都是一種支撐,是對我們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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