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洹河的北岸有一個村落叫侯家莊。這裏的地勢比較高,因此從遠處看這個村落會比較氣派。侯家莊裏住的都是姓侯的人,從字麵上看,侯家莊的侯字似乎和公侯伯爵名號有關係,而從甲骨文的考據來看殷人的確已有侯伯的封號。侯家莊的人似乎一直相信自己是王侯的後裔,村裏的人基本紮堆住著,盡力保持著侯姓的純淨性。雖然侯家莊有著高凸的地勢和顯著的姓氏,但實際上這村裏全是貧困的農民。在風調雨順的年頭,他們尚能吃飽肚子。可河南這個地方風調雨順的年頭是很少見的,大多數年頭不是旱災就是蝗蟲漫天。而這幾年不斷的戰事則更讓土地荒蕪下來。
在這麼一個十分寒冷的早春深夜,侯家莊村頭的那座屋子裏,農民侯新文半夜裏還睡不著覺。農民本來是不會失眠的,因為一天勞作下來會累得要命。可這個年頭農民沒事幹了,整天窩在屋裏有力沒處使。侯新文知道家裏的糧食隻夠吃一天了。裏屋住著他的老母親,炕上躺著媳婦和五個孩子。想到接下來要吃的糧食,他的心裏就揪得慌。總得想個辦法搞點錢來,眼下,別指望地裏長莊稼了,到城裏打短工也根本找不到事情做。
現在侯家莊的人能夠想到的隻是到地裏挖出點古物來,隻有這條路是可能解決眼前困境的辦法。侯新文在窘困之時,覺得這是祖先給他們的保佑,在地裏留下一點點東西讓他們渡過難關。每當看見挖出來的青銅器——那些巨大的酒樽和銅鼎,他會覺得羞愧。他覺得祖先那麼富有,祖先吃飯喝酒的器具都那麼講究,而他們則如此窮困,連一個像樣的吃飯的瓷碗都沒有。不隻是碗的問題,主要還是沒有能裝在碗裏吃到肚子的食物。
侯新文小的時候,玩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洹河的河床。他跟著村裏的孩子在河裏摸魚,上樹頂掏鳥窩,玩官兵捉賊的遊戲。春天的時候,家裏人會給他一個籃子,讓他去采柳葉的嫩芽做茶喝。那個時候,大人們總在秘密討論挖掘的事,他們都是在黑夜裏做事,不讓孩子們參加。而孩子們也會很快知道大人夜裏幹的事情,白天會偷偷到大人夜裏挖過的土地裏翻找。他們找到了一些骨甲的碎片,這是大人扔掉不要的,因為沒有人會出錢買這些碎片。於是孩子們把它們收集起來,作為自己的寶貝。這些寶貝都被他們重新埋藏在洹河邊的沙洞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藏寶洞。
侯新文第一塊掙到錢的字骨頭,就是被那個外號叫老骨頭的明義士買走的。明義士在《殷墟卜辭》前言裏提到的那群孩子裏麵有一個就是侯新文。這天,侯新文和其他孩子用碎骨片從明義士手裏各掙到一個銅板,這讓孩子們知道這些字骨頭的確是可以變成錢的。從那之後,這些孩子慢慢學會了在土地裏挖掘字骨頭和青銅器。他們知道了方圓十幾裏的地方,哪裏是可以挖到古董的,哪裏挖到底了也隻有砂石。但他們自己沒有土地,隻是幫人家挖坑,挖到寶貝能分到幾個小錢,挖不到的話連吃飯錢都沒有。到侯新文十八歲的時候,家裏依然一貧如洗。
到了一九一七年時,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消息傳來,說是地球的另一麵歐洲在打世界大戰,中國和他們是同盟國,要征召民工苦力去歐洲充當後勤服務人員。安陽的傳教士在到處宣傳,說中國民工隻做後勤不參加戰鬥,會有很高的報酬,每天吃牛肉麵包,打好了仗可以回來也可以留在外國。沿海省份那時早有大批的人漂洋過海,但中原的農民對土地有強烈的眷戀,而且對陌生的遠方特別害怕。村裏很多人有點動心,但是遲遲沒有人正式報名參加。後來,人人認識的洋人明義士出來說話,他告訴大家:他要和他們一起前往歐洲的戰場,他會一直跟隨著他們,會給他們當翻譯,保護他們不受欺負。
侯新文那年十歲,他和花園村的一個妹子相好,可沒有錢娶她,所以想去掙點大錢回來。於是他加入民工隊伍,坐火車到了香港,接著坐輪船前往歐洲,在海上足足度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到了法國,在戰場上挖戰壕、修路橋、埋屍體,整天在炮聲隆隆裏度過。後來戰爭結束了,一部分不想回家的人留在了歐洲,但也有一部分人堅持要回到中國,其中就有侯新文。侯新文回到家裏時,包袱裏有他在歐洲掙來的兩百塊大洋。憑著這幾個賣命錢,他回家終於娶回了花園村的妹子,一家人過上了日子,老母親也抱上了孫子孫女。時間就這麼慢慢過去,他的錢也慢慢花完了,回到了原來的赤貧狀態,每天得為下一頓飯犯愁。還有一件麻煩的事情,因為他在歐洲待過,知道人是需要尊嚴的,眼下的困窘讓他覺得更加難受。
這個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的侯新文突然聽到了鄰村響起一陣槍聲,夾雜著幾聲炮銃的爆響。他知道這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夜裏響起槍聲倒也不是什麼壞事,可能會意味著機會和希望。因此,他覺得天亮後也許會有事好做,這樣,他便沉沉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他匆匆起身,喝了一碗粟米粥就急急忙忙前往洹河對岸的土地廟,因為一有什麼事情周圍幾個村裏的人都會聚到這裏來議論。果然,他見到很多人已聚集在這裏,說是昨夜太行山的土匪吳二麻下山,把花園村的地主張學獻給抓走了。花園村的李瘸子在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事情的經過。
吳二麻的幾十人馬帶著快槍,打著火把包圍了張學獻的宅子,往大門裏放了幾炮銃。那屋裏麵的人嚇得屁滾尿流,幾個護家團丁舉槍投降了。吳二麻的人馬進入屋內,不殺人,不放火,不搶財物,也不強奸張家的女人,隻是把張學獻本人帶走了。土匪用利刀在牆上紮下一張紙頭,令一個星期之後交足五千塊銀圓才放人,否則就要撕票。
這太行山的土匪頭吳二麻的名聲很大,以前隻聽說他在城裏綁票,這回怎麼綁到了鄉下?不過仔細想想,大夥都說這事也不奇怪。這張學獻家裏地很多,占了洹河南邊的一大片。他是一個十分會計算的人,平時摳門到了極點。安陽的甲骨已經挖掘了許多年,很多人家的地都翻得底兒朝天了,不再有什麼東西。而張學獻早年在地裏挖出一批東西之後,精明的他覺得挖得太快沒意思,東西多了價格就上不去,反正東西是在自己的地裏,等於是銀錢還放在家裏。於是他就采取慢慢挖的辦法,每年挖那麼一點點。而近年以來,由於兵荒馬亂,張學獻擔心會出事情,幹脆就封了地不再挖掘了。張學獻這一招讓安陽古董行業的人都很著急。地裏挖出的東西少了,很多人沒飯吃了。做生意的人掙不到錢,官僚也得不到好處,靠挖地維生的農民也沒事做了。這不!這下他招上麻煩了,他把太行山的吳二麻給惹毛了,下山綁了他。
鄉人們都蹲在村頭的大槐樹下麵,沒有目的地等待著。過了沒多久,麻風村的侏儒藍保光來了。他常常會有城裏古董商之間的消息,這個時候他帶來了話兒說:張學獻的事情和盛太行的後台老板日本人有關係。